“大哥……艾厄……”断臂阿姆跪在地上,看着两具青蓝色火焰缭绕的尸体,疲惫苍凉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道,“我将你们火化,骨灰带回我们的故乡,把你们埋葬在属于咱们家的那片土地里。”“等一切都安排好,我花钱请村里的殡仪师料理我的后事,然后就自杀,随你们而去……残废三兄弟永不分离,你们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修士波波鲁在一旁苦苦劝道,“断臂的阿姆,我明白你很爱你的兄弟。但我想他们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你断然轻生,而更希望你拥有新的生活,幸福安宁地过完一生……”“你懂什么?”断臂阿姆冷冷道,“我大哥一定会感到高兴,他就喜欢我和艾厄陪着他。”乞乞柯夫嘬着烟斗,呼出一口灰蒙蒙的烟雾,道,“我觉得修士说得对……赖格希望你和艾厄冲破界限跟他站在一起,但其中并不包括生死的界限……否则他在意识到自己性命垂危之时,就会杀掉你了。”老头子转过脸,道,“你大哥其实打心里盼望你和艾厄能好好活着,阿姆。”断臂阿姆并不理睬其他人。他从包裹里掏出两只木匣子,泪眼朦胧,一把一把地将二人滚烫的骨灰分别装入一只匣子,密封好,将鼓鼓囊囊的包裹打牢。“好。”他平静地说,“再和那小子做个了结,我就该走了。”断臂阿姆攥紧拳头,目光里迸出狠意,朝坐于岩石上的某个寂静的身影大吼,“莱蒙·骨刺!”我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慢吞吞地转过头,下一秒被一只铁拳击中,整个人被打飞出去,还把罗给摔到了一边。“见鬼的……”我摸着半边浮肿的火辣辣的面颊,眼冒金星,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站起。砰地一声,又一拳砸到了我的另半边脸上,我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伸手抓过我破破烂烂的亡灵,抱在怀里喘气。“我的大哥和弟弟死了!”朦胧间,我听到断臂阿姆怒不可遏的吼声,“我死了便罢,但既然我还活着,我就要问问你----难道你看到他们两个的尸体,一点反应都没有么?”我轻声嗤笑,“你要我有什么反应啊?”“你他妈的----”断臂阿姆跟头红了眼的斗牛似的,把罗从我怀里揪出来,恶狠狠地扔到一边,对着我的脸又是狂怒的两拳!“你他妈问我?!你他妈问我要你有什么反应?!”断臂阿姆一边揍,一边红着双眼咆哮,“我告诉你!你该愧疚,该悲痛,该流流你那几滴能毒死人的鳄鱼泪!我们三兄弟当初跟着你,豁出命去打杀,帮你报仇----现在死了两个,都是为了你!你无视他们的死,不闻不问就算了,还他妈能笑得出来!我们在你心里算什么?莱蒙·骨刺,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你他妈还算是个人么?!我们还为你这种人卖命,连我都为大哥和艾厄觉得不值!”他骂完就将我一把拎起来,掷铁球似地掷了出去。我摔得头晕眼花,缩在地上咳嗽。波波鲁惊叫一声朝我奔过来,乞乞柯夫则呼哧呼哧吸着烟管,勉为其难地挡住断臂阿姆,道,“冷静些,阿姆。”断臂阿姆指着我吼道,“让开,乞乞柯夫!今天我非要知道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看他能冷血到什么地步!莱蒙·骨刺,你这个没心肝的贱种,扶不起的孬种!你就在比你弱的人面前耍横,在狗皇帝面前屁也放不出来!我今天就骂你了,骂你贱,骂你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在大哥和艾厄的亡魂前杀了我!”波波鲁吓坏了,心惊胆战地劝我道,“莱蒙王子,阿姆只是悲痛过度,口不择言,你可千万别……”“断臂阿姆。”我缩着身体,静静瞧着一只从泥土缝里钻出的蚂蚁,道,“你想让我哭,对么?”断臂阿姆恶声恶气地说,“只让你哭还算便宜你了!你要是不哭,我他妈今天就打到你哭!”“好啊。”我缓慢地从地上坐起,双眼晕眩地望着他,唇边咧开一丝冷笑,“那你告诉我,只要我哭一哭,赖格和艾厄就能活过来?就能从你包裹里的两盒骨灰变成活生生的人?”断臂阿姆拧起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你……”“你说啊,是不是这样?”我瞪大血红的双眼,抬起双手,脖颈暴起青筋。我从地上跳起来,活像疯了一般走上前与他对视,道,“告诉我,我哭就行了吗?!我哭了,你大哥和你弟弟就能活过来!我哭了,兀鹫城和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恢复原样!我哭了,狗皇帝艾略特的脑袋能自己掉下来!还是说我哭了----”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拳拳砸向地面,嘶吼道,“就可以回到过去!你们三个就可以离我这个臭虫一样的亡命徒远远的,过你们的潇洒日子去,也不会落得个惨死的结局!你说啊?!如果这些只要我流流泪就能实现,何止是眼泪,我他妈把两颗眼球剜给你都行!”“你说啊----!!”遍布伤痕的双手又一次鲜血淋漓,我疯了似地殴打大地,仿佛在殴打弱小的我自己。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千百个想杀艾略特的人之一,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能被杀的千百分之一。这就是我窝囊透顶的一生,更滑稽的是这种窝囊纯属自找。一意寻仇的是我,崩溃发疯的也是我。断臂阿姆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又贱又孬的废物。风声渐消,大地一片静谧。断臂阿姆定定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血淋淋的双拳,任寒风在我们之间萦绕盘旋。好半天,他说道,“我真是高看你了,你已经脆弱到连悲伤的勇气都没有。你怕眼泪会击垮你,却不知道你早已被其它东西击垮,连爬都爬不起来。”他转身走了几步,脚步声里充满了历经风雨后的疲惫和绝望。他用那只仅存的手臂背起包裹,淡漠地说,“我不会再为你卖命了。从今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彼此再无干系。”“好。”我听到自己无机质的声音,“再无干系。”说着,断臂阿姆迈开倦怠的步子,背负着他兄弟存在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背影被伤感的夕光拉得很长很长。他拖曳在地的影子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听着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越来越淡,深入肺腑的冷意几乎劈开了我的每一寸骨骼。黄昏在泣血,寒风在呜咽,只有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生存于世诸多不易,我早已哭累了。直到断臂阿姆的背影消失在连绵的群山后,我也没再抬头看他一眼。我缓缓撑起遍体鳞伤的身子,对乞乞柯夫和波波鲁道,“现在呢?你们还有谁后悔跟着我,就在这里解散吧。波波鲁,你本就是我骗来的,现在我还你自由。你要是也不快活,就打我几拳……”“不,莱蒙王子。”黑袍修士朝我郑重地一鞠躬,“无论您是什么样子,都是旧国的王子,我永远追随您。”“是么,那可太感谢你了。”我道,“乞乞柯夫,你确定还要跟着我这个废物么?”乞乞柯夫闷声问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直奔迟暮帝国。”我平静地说,“刺杀艾略特。”“好吧,只要你不放弃杀艾略特,我就跟着你。”乞乞柯夫耸了耸肩,“反正我不像那几个残废,硬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得挺复杂。一旦我认为跟着你毫无意义了,再找下一个寻仇的人就好了。”****临走之前,我去看望了一下芭芭拉。在兀鹫城暴|动之时,她拒绝加入游|行的队伍,带着救济院里的二十几个孩子,和瘸腿赖格与断臂阿姆一齐从城里逃了出来。后来赖格和阿姆执意要回去寻找艾厄,她便在附近一处小村庄找到暂住的居所,继续照顾那些孩子。“莱蒙……”她看见我,憔悴的面庞露出喜悦的神采,“太好了……你平安无事……”她低头一瞧,瞧见我怀里犹如一只被揉皱的纸团的亡灵,惊道,“罗……罗他……”“被我害的。”“……”芭芭拉默然半晌,勉强笑道,“别站在外面了,先进来吧……”“我不跟你客套了,芭芭拉。”我道,“兀鹫城已经毁了,相信你知道。”“嗯。”芭芭拉垂眸道,“那天晚上,真是好大的动静呢。”我道,“瘸腿赖格和独眼艾厄都死在动乱之中。”她猛地抬头瞪着我,眼中布满了惊讶、恐惧和沉重的悲伤,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看吧,莱蒙·骨刺,这才是正常人听到自己同伴故去应该有的反应。我深吸一口气,道,“但我还是要去找艾略特复仇。”“你----”芭芭拉愕然,抹了抹湿润的眼眶,“莱蒙,你已经被他耍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执意要去复仇呢?你还很年轻,在世上还有很长的时光。为什么不能放下仇恨,平淡地度过剩下的时间呢?”“我就知道你不会理解。”我说,“芭芭拉,我这次来找你,不是想跟你争论该不该去找艾略特复仇。我问你,你还跟我走么?”“我----”她急切地开了口。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她会站起来,像当年那个疲惫不堪的女侏儒一样,毅然决然地说与我一起走……“妈妈。”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女孩悄悄躲在门后,道,“希迪一直在哭,我们该怎么办?”“哦,他睡醒了吗?”芭芭拉道,“那可能是觉得渴了,喂他一些水喝吧。你们帮妈妈哄哄他,妈妈待会儿就过去。”“好。”女孩乖巧地点点头,跑回了屋子。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芭芭拉,“他们叫你‘妈妈’?”“他们都这么叫。”芭芭拉心神不定地坐在凳子上发呆,搓着冰冷的手。我生硬地坐在她对面,任僵冷的空气将我包裹。罗在我怀里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件打上“莱蒙·骨刺”烙印的木偶。我默默抱紧他,仿佛从他宁静的、温顺的、毫无反抗的冰冷躯体上感受到了一丝温度。半晌后,芭芭拉低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抱歉……莱蒙,我……”“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不想听她叙述理由,“我明白。我只是来跟你说一下而已……”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我站起来,转身道,“祝你和那些孩子平安,芭芭拉……虽然我觉得,离开我就是最大的幸运。很抱歉在饥荒中害你失去很多孩子。”芭芭拉将脸埋在手心,啜泣起来,不知道是在哭什么。我想抬脚离开,却又觉得在女人哭泣时一走了之太不像话,便耐心等她平息悲伤,才道,“我走了,芭芭拉。”芭芭拉很快就抹去了愁容,道,“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先去荒骨沼泽,让那位亡灵法师给罗治疗一下。”我道,“接着,我就要去迟暮帝国刺杀艾略特。”“亡灵法师会同意为罗治疗吗?”“不知道。”我麻木地说,“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总得试试。”她沉默不语。我将罗往上颠了颠,说,“走了。”我一脚踏出门槛,仰头最后望了一眼北境覆满霜寒的星辰,听她在背后突然说道,“莱蒙,我爱你。”目光一怔,我停住了脚步。她在我身后,隔着三只手臂的距离,声音里带了哭腔,却佯装出轻松的笑意,道,“你可别误会了。我对十几岁的小男孩没兴趣,我说我爱你,只是因为……”说着说着,刻意伪装的轻松便溃不成军。她泣不成声,含混地呜咽道,“因为……你曾经拯救过我,成为我晦暗人生中独一无二的火光……或许兀鹫城城破,你的子民痛恨你,你的仇人玩弄你,你的同伴离你而去,连你也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你至少救过一个可怜妓|女的性命。如果当年她不是在窗外看见了你,可能终生都会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侏儒,郁郁不乐地吊死在黑屋的房梁上……可你在窗外的世界出现了,拯救了她,让她重拾坚强,重拾希望,挽回了她的容貌与尊严……”“或许你不稀罕一个妓|女的爱慕,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她说道,在某种心愿达成的满足中,哀伤而幸福地潸然泪下,“谢谢你,莱蒙,你永远是我生命中的火光。”第81章 孤旅在莱蒙走后第二天,芭芭拉推开门,惊愕地看向门外的其他村民,道,“请问,你们有什么事?”“昨天来看你的那个脏兮兮的男孩。”站在最前方,蓄着山羊胡的老村长道,“我们怀疑他身份不简单,还请你如实告知。”芭芭拉道,“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朋友,已经离开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朋友?”老村长一双凹陷的眼睛闪过精光,“你撒谎。我们知道你是从兀鹫城逃出来的人。那个男孩一定有什么秘密。既然你即将成为我村里的人,那身为村长,我有权知道一切真相。”芭芭拉冷冷道,“那我也想问您,您为什么想知道他的身份背景?”“这个村庄不久后将归于迟暮帝国。”这句话将芭芭拉钉在原地。那位老村长身后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目光冷肃的村民,道,“在帝国展开村子的人员登记前,我们不想有任何隐患。”芭芭拉道,“若我不说呢?”“若你不说,就烦请你离开这里,我们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住在村子里。”村长道,“如果你执意不肯,我们将动用武力请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