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扫完钟灵,视线落回原箫寒身上。这人不佩剑,腰间装饰,除了那撞得玎玎作响的玉环,还有那支玉笛。“你怎么来这里了。”阮霰开口,银白面具折射过一缕晨光,端的是冰寒。原箫寒倚着墙,全然不理阮霰语气里的逐客之意,慢慢悠悠道:“瑶台境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能来,我不能来?”阮霰提步往外:“呵,随你。”原箫寒所倚之处,与门扉在一线之上,两人正要擦身,他弯起眼来,不错目望着阮霰,轻声道:“哦对了,瑶台境境主安排我住你隔壁。”“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你竟还没死心?”阮霰立时驻足,偏首过去,凛眸对上原箫寒目光。“虽然我极不希望阮霰与阮雪归是同一人,但事实已定,我便是想死心,也没有办法死。”原箫寒耸肩,口吻有些无奈,“职责所在。”这话让阮霰眸色一沉,肃杀之意立时在屋室内漫开。原箫寒抽出腰间玉笛,抛起又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然荡起元力,同阮霰凌厉相对。“想出手便出手,我不拦你,反正独活草失去了效力,你便任人摆布。”原箫寒道。面具之后,阮霰冷笑。一时之间,房间内氛围剑拔弩张,钟灵颤颤着从阮霰视线范围内挪开,好叫阮霰全力瞪视原箫寒一人。阿七则茫然无措:“什么职责,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钟灵小心翼翼递给了它一个眼神,阿七甩了下尾巴,没懂。这个时候,一袭玄衣踏入秋江八月声。来者手持折扇,白缎遮目,步伐缓缓,笑容深深:“我瑶台境内,不许私下斗殴,便是前来做客的人,也不许。要打,去练武场打。”语气却寒。赫然是点暮鸦,阿七当即原地弹起,缩到阮霰背后。玉笛在空中划出光弧,落入掌心时,原箫寒站直背。阮霰收敛一身气息,继续往外迈步。见此情势,点暮鸦满意点头,对阮霰道:“小春山,有一个人想见你。一个你见到了,定然会高兴的人。”阮霰抬目望过去:“谁?”点暮鸦折扇在手中轻点,缓慢环视秋江八月声中一草一木,见到那株梅花时,略略停顿,继而笑道:“你见到了,便知是谁。”第三十三章 旧友重逢“那个人在哪?”阮霰问。“渡河秋。”点暮鸦笑答。阮霰仔细审视点暮鸦一番, 才提步离去。阿七自然跟着, 冲得飞快。秋江八月声内便只剩原箫寒、钟灵与点暮鸦三人。点暮鸦没立刻离开, 他上前几步, 将被白缎遮住的双眸对准原箫寒, 笑问孤月剑主对这个住所是否满意。原箫寒转出门扉,手握玉笛, 勾唇轻笑:“自然是满意的,不过境主,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于你。”点暮鸦“哦”了一声:“孤月剑主欲问何事?”原箫寒眯了下眼睛, 目光落在阮霰离开时踏上的那条道上,“春山刀阮雪归, 为何要到流夜台执教?”“这个问题, 你应当去问他本人。”点暮鸦笑答。“我想境主不会不知, 我与他之关系,可称水火不容。”原箫寒挑了一下眉,语气意味深长, “方才情形, 便可看出一二。”“似乎如此。”点暮鸦点头。原箫寒偏首,眸光望定不远处的瑶台境境主。他知晓这人并没目盲, 此时此刻,正隔着白缎不断打量他。“所以我问他, 他不会告诉我。”原箫寒同点暮鸦对视, 低笑道。“若我告诉了你, 他是否会将仇恨转移到我身上?”点暮鸦反问。“想来不会。”原箫寒摇头。略一思忖,点暮鸦拿折扇轻点手心,又道:“我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瑶台境共日月星三脉,流夜台乃是星之一脉,但式微已久,境主作为瑶台境主人、学宫之首,对此,不可能不心忧。”原箫寒眸眼一转,笑容更甚,“若境主告知于我以缘由,或许流夜台,能再添一位执教。”点暮鸦感慨道:“这可真是有利无弊。”原箫寒表情不变,“当然。”点暮鸦微微垂首,似是在思考,沉默数十息,才再度抬起头,道:“其实你已经猜出了,小春山到流夜台执教,为的便是复兴星脉。”“他不可能无缘由帮助境主。”原箫寒哼笑。“这是他同岚光岛守岛人做的一个交易。”点暮鸦笑道,“至于交易内容为何,我只能说,与一件物品有关。”原箫寒微微眯眼,朝点暮鸦拱手一礼。“多谢境主。”“不客气。今日午时,我会在廷秀园将孤月剑主原箫寒成为流夜台又一位新执教的消息,公布于众。”点暮鸦道,尔后一顿,冲原箫寒致礼:“告辞。”他缓慢走出秋江八月声,待得再感知不出气息,钟灵从原箫寒身后探出头,语气颇为不满:“这位瑶台境境主,好生奸诈。”原箫寒不理这话,另起话头,道:“你既已决定为流夜台出战,便该前往朱楼,通过入学试炼,申请成为星脉学子。”钟灵震惊:“入学试炼?大人,您已成为流夜台执教,可以为钟灵开个后门吗?”原箫寒微微一笑:“不可以,这是你自己的事情。”钟灵:“呜。”他吸了吸鼻子,负着沙袋、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秋江八月声。此间唯余原箫寒一人。风过,摇曳院落一角的白梅,但并非梅开时节,过而无香。原箫寒思量着方才阮霰和点暮鸦都对这棵梅树颇为在意,便转悠到底下,在心中暗道:“阮雪归想要的东西,必然与修复神魂有关。”继而作出决定:往岚光岛一探。*前往渡河秋的路上,一人一犬并肩而行。天字七号警惕环视周遭,见四方没有点暮鸦的身影,心有余悸地抖了抖毛,问:“那乌鸦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是谁要见你?”“他已经给出了暗示。”阮霰低敛眸光,轻声道。“啊?什么暗示?”阿七猛然刹住脚,震惊抬头。阮霰亦停下步伐,微蹙眉心,道:“我不太相信,等见到了,确认过后,再告诉你。”“告诉我?我们不是一同去见那人吗?”阿七眼中惊异更甚,显得整张脸傻傻的。“你要在数日后的摇光试上,代表流夜台出战,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弄到流夜台学子的身份。”阮霰道。“难道不是主人你给我弄?”阿七不敢相信,抬起两条前腿,扒拉住阮霰裤管。阮霰抬手一指:“你极清楚瑶台境的入学规则,便前往朱楼吧。”阿七松开他,愤怒拍爪:“不是?主人,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能让一条狗去参加入学试炼?这试炼严苛无比,多少人年年来,年年失望而归,如今却给一条狗通过,不得激起民愤啊!”阮霰语气淡淡:“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以如今模样去参赛。”“你要我化身人形!呜呜呜,我不要,做人太累,我要当一条狗。”“那你便用这副模样去参加入学试炼吧。”阿七哭得更大声了,绕在阮霰脚边,又蹭又拱。阮霰不为所动,并且趁它不注意,弯腰将之捞起,朝朱楼所在的方向一丢。“你无情!”阿七不甘心哭吼。阮霰抬手按了按面具,继续往方才的方向前进。渡河秋位于瑶台境西面,从秋江八月声可隐隐望见,但距离流夜台、清夕阁、海旭楼三地颇远,因而人迹罕至、僻静至极。四方山石嶙峋,临一处山涧,多青苔,行路极难。阮霰不赶时间,却因心中猜测,走得有些快。素白衣袂勾落道旁几星野花,沾染未散晨露,衣角逐渐润湿在行走之间。点暮鸦说起有人想见他时,视线停留在院角的梅花上。那棵梅花是他亲手所植,或许还埋在梅花树底下的酒,是谢天明所埋。难道点暮鸦话中人是谢天明?这如何可能,谢天明分明死在了邺城!但若不是,点暮鸦为何要望着梅花对他说那话?总不能是兴之所至。阮霰开始问自己,谢天明是否真的有生还机会?当年烧在邺城的那场火,全然绝了此城生机,事后查探,亦是不曾探到半点活物气息。所以他为谢天明作坟,只能立一衣冠冢。但如果,谢天明在他查探之前,就被人救走了呢?可能性很微小。但微小,不代表没有。阮霰眉梢微动,脚底步伐又一次加快。渡河秋不远,阮霰却觉得此路漫漫,恨不得下一瞬便可抵达。但真到了渡河秋入口时,又慢下脚步。有些怕,他心底是期望着那人是谢天明的,是以怕自己一场空想,那个等在此地的人,并非自己挚友。怀着复杂心思,袖摆底下手握成拳头,阮霰长长一次呼吸后,才步入此间。入眼一亭一台,入耳涧水声声。亭台之外,山涧之侧,深木下,立一道挺拔身影。此人着明黄衣袍,背负长剑,剑柄坠赤金剑穗,正随风飘摇。只一眼,阮霰哑然无声。参天古木下的人闻得客至,折身而来,朗声大笑,“阿霰!”这个人,笑起来时会露出洁白的虎牙,颊上有隐隐浅涡,眼底光芒闪烁,耀眼得如同太阳。是谢天明无疑。是真的吗?还是一场幻梦?“你……”阮霰有些恍神。此情此景,仿佛铺开的旧时记忆,日光清耀,漫过溪涧山石,挚友从树下走来,边收剑边揽住他的肩膀,说,阿霰,此间事已了,我们当寻一间酒肆,饮酒三杯。阮霰颤着眼睛,不敢眨动,生怕闭眼再睁,这人就消失不见。“我没死,不是假的!”谢天明大步走来,按住阮霰手臂,将人拉至亭中,摁着他肩膀坐下。这个人的温度,这个人的声音……阮霰抬头,不错目地望着对面人。谢天明继续道:“不过这些年,却也没活着。当初我在垂死边缘,被一名高人所救,高人把我交给了瑶台境,我便在此地沉睡百余年,直到数日前,才转醒。”“你没死……”阮霰不可置信地低喃,缓慢地抬起手,捏住谢天明手臂,指尖不住颤动,是喜,是大喜,是极喜。真实的,他所抓住的,乃是此时此刻此间的真实。“我真的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谢天明拍了拍阮霰肩膀,又一指桌上酒壶酒杯,笑道,“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可你的修为……”阮霰垂下眼眸,语气里带出一丝难察觉的苦涩。谢天明不以为然拂手:“的确跌落了,如今不过乾元境一层。”阮霰摇头:“是我无能。”“我不许你说这话,当初的选择,是我逼着你做下的。”谢天明抬指弹了一下阮霰面具,“以这些修为,换你我两人平安,很是值得。”“可……”阮霰仍旧是那副神情,语带愧疚。谢天明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我不许你提当年之事,来来来,喝酒!”边说,边倒酒,将其中一杯塞入阮霰手中。阮霰拿这老朋友没办法,只得摘下面具,象征性抿了一口。“俗话说感情深一口闷,你只喝一点点,是不是和我感情淡了?”谢天明立时瞪眼。阮霰无奈,仰头饮尽杯中酒。见状,谢天明又笑,“这是当年我们埋在秋江八月声的数坛酒之一,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原来你已把酒挖出来。”阮霰搁下杯盏,轻轻笑了一下,低声点评,“味道甘冽,喝起来不涩。”谢天明拿自己的酒杯撞了阮霰的一下,饮完后扫了眼石桌,又道:“不过有酒无菜,喝起来有些寂寞。是我准备不够充分,不若我们转移阵地,前往廷秀园,如何?”“这个时间,饭堂内只有早点。”阮霰提醒他。“我们可以请厨子做几道下酒小菜。”谢天明起身,沐着阳光伸了个懒腰,“许久未曾进食,我很是想念当初在这里吃到的鲜笋牛腩。”阮霰对这话感到好奇:“你不是已醒来数日?”“直到今日,我才被允许喝酒与吃饭。前几日只能喝药。”边说,谢天明边拉起阮霰,欲往廷秀园去。但两人还未走出渡河秋,赫见一阵刀风逼来,此意诡谲阴寒,如同深不见底之处飞出的冷刃。阮霰一把将谢天明推到身后,与此同时召出一柄长刀,挽刀相迎。狂风扫过渡河秋,卷起凝翠欲滴的草与叶,如漫天纷雨。刀锋起落,气劲被阮霰打散,无须喝令,来者现出身形。烈烈红衣落罢,幽幽骨刀轻转,赫然是雾非欢。这人勾唇诡笑,幽蓝眼眸中暗光流转,下颌一扬,拖长语调道:“哟,真是感人肺腑的旧友重逢,不知两位是否愿意,带我一个呢?”第三十四章 生死之仇阮霰没有回答雾非欢, 他单手持刀, 面无表情, 浅色眼眸中微光冷冽。又是风动,掀起垂坠轻曳的素白衣袂,扬在清晨山间略带寒凉的日光里,拉出一瞬即逝的光弧。雾非欢的目光由那抹光弧而始,顺着翩跹衣角, 落在阮霰斜后方谢天明身上。“看来是不愿了。”雾非欢敛下眼眸,低声道。他挽着刀,在小范围内走了几步,站定时,眼眸倏地一撩。“一个早该死在邺城的人,却出现在这里。还活着也就罢了,偏偏不向人透露行踪, 激得某些人不住上蹿下跳、要替你报仇。”雾非欢望着谢天明, 半眯起眼, 寒声说道。说完话锋一转, 看向阮霰,语气似是邀功:“师父, 我方才在来瑶台境的路上,帮你把那个镜云生给打回去了。”谢天明瞪大眼, 震惊地看了眼雾非欢, 欲上前一步:“这……”阮霰抬起手, 将谢天明的话与动作皆拦回去, 凛目对上雾非欢的视线,道:“雾非欢,我不想听你叫那两个字,更不想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