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大批的人涌入食堂,教学楼与食堂之间是一条长而阔的柏油路。路边花丛中蝴蝶飞舞,路旁长长的公布栏旁栽种着两棵大树,白色的花朵在枝桠上密结,压弯的树枝垂到公布栏上。风吹,树枝微摇,通往食堂的整条路上都摇曳着这种气味。路上人潮如奔涌的河流,皆涌向食堂这片广阔的大海。林见樊夹在其间,夹在汹涌嘈杂的人群之中,他一定是最安静最小心翼翼的那一个。学校广播中午播的是英文电台。微风飘荡回旋,广播站低沉的英文腔,故作深沉地朗读着英文名句。人群心里装的都是早点打到午饭,很少有人会仔细在人群的嘈杂中去认真倾听,而他是他们忠实的听众。每日独自走在这条路上,他都会留下心去听,步子总是慢的,与奔涌的河流完全不同,他是河流中不愿前进的那一滴水。他认真倾听着,侧着耳朵,今天换了一个男生来朗读,他有些不习惯。人群中二三结伴,而他总是一人,他与空气中的花香交谈,与摇动的树枝对话,他每日倾听的广播是他唯一的与人的对话。广播传递的声音是他这段路途上唯一的朋友。他单方面的朋友。他走在人群尾端,淡漠地望着奔涌的河流。他们的欢笑、交谈、打闹、甚至是无声,都与他无关。他是被隔离出的水滴,在汹涌的河流里隔离出的水滴,所有的河水融成一团,只有他独自一滴。他以为他这一滴水是永远无人注意的,只能任人欺凌,可上天却让他认识了朱胜泉。朱胜泉是他们班的同学,他一直知道他们班有这个人,却并没有和他说过话。他认识朱胜泉是在星期五的放学后,在一栋废旧待拆的楼里。楼里破破旧旧,墙面满是灰尘,有些地方还用红油漆写着拆字。他们还是那套——让他换女装。真是不会厌烦,他脱掉上衣时想。他们给他安上这么多人设,又是心里疾病,又是女装癖的,他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变态,喜欢看他女装的变态。看一次是因为新奇,第二次,第三次……想让他女装的总是那几个人,他在心里骂:“说我有心理疾病,内心缺爱,你们才有心理疾病吧,喜欢看别人女装的心理疾病。”他以为这次只是和过去一样的“换装节目”,他们欺负完就会走人,可当有人上前摸上他的肩膀,他心里一惊,连连后退。“你他妈还敢碰,不怕得病啊,看看就得了,这事还是回家你自己解决。”有人劝摸他的人。那人却不放弃,他第一次面对这种色.欲上头的人,他觉得恶心,恶心得反胃。“这样的人就是得性.病也值。”那人笑着说。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说出这种话。他连连后退,却被那人抓住手甩到地上。对方共有四个人,其余三人不参与,但那人………他害怕得摔倒后后退到墙边,抓住墙边的木棍防身。他害怕得蜷缩起身体,他在面临什么?他一个男生在面临被他们班的男同学强.奸?!他不敢想象,他以为被欺负已经是上限,他没想过他一个男生还得付出身体。他拼命拿着木棍自卫,可那人不断靠近。他握着木棍的手在发抖,在不停地颤抖,他害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那个同学不断靠近,露出一种油腻的笑容,他感觉胃里翻腾,想吐。别人怎么说他放荡也好,说他怎么骚.贱也好,反正他没做过,他不理亏,可如果今天他和那个人………他就真的是再一次被迫成长,精神上的摧残。那人一步步靠近,当他以为无望的时候,楼外一阵脚步声拯救了他。一阵悠闲的脚步声。让他换女装的人很胆小,一阵脚步声就将他们吓退。他一个人赤.裸地蜷缩着,背靠着墙,他看到楼外探出一个脑袋。那人就是朱胜泉。朱胜泉走进去看到他赤.裸着,立马转过头不去看,捡起地上已经脏掉的衣服扔给他,然后像刚刚逃跑的那些人一样跑走了。朱胜泉是个好人,他看着朱胜泉跑走的背影想。后来就算朱胜泉不帮他,他也谢谢他。朱胜泉并不是会站出来帮他的人,也许是怕被欺负。别人欺负他,朱胜泉和那些人一样也只是在旁边站着不出声。朱胜泉只帮过他那一次,后来再也没理过他,但他发现看朱胜泉看他的神情和以前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朱胜泉总是在看着他。他私自想可能是朱胜泉的好意,他也独自开心,觉得可能交到一个好朋友。朱胜泉戴着黑框眼镜,一副正直样貌,很让人安心,他想谢谢朱胜泉那天救他,可他又怕找朱胜泉被人看见,会被人说闲话,会连累朱胜泉。他一直等,等到朱胜泉生日的时候,他才偷偷摸摸想尽办法塞给朱胜泉一张纸条。在约定的角落里他拿出给朱胜泉准备的礼物,对朱胜泉表达那日的谢意。“没事。”朱胜泉接过礼物看向他笑笑。我好像有朋友了,他当时还在想。林见樊只当朱胜泉是朋友,可朱胜泉下一个动作让他的想象破灭。朱胜泉拿着他送的礼物俯下身要亲吻他。亲吻?!他好不容易新交的朋友要亲吻他?!他以为朱胜泉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原来,只是他以为。他们都是一样。他拼命挣扎,朱胜泉却逼着他退到墙角。以为的好朋友只不过是和那个想.上他的人一样的变态,一想到这他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痛恨而哭起来。他不断挣扎,朱胜泉却说:“你不是喜欢我吗?喜欢我就应该为我付出啊。”我喜欢你?我哪门子喜欢你了?“我不喜欢你!”他害怕得直接冲朱胜泉喊,却还带着哭腔。“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送礼物?”“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朋友会偷偷摸摸送他生日礼物?”朱胜泉在气头上,他喜欢林见樊,他课上偷看林见樊,林见樊看到他的眼神会害羞地回避,这难道不是喜欢?他的躲避被朱胜泉当成喜欢,他只是不想被别人看到,不想害他被牵连而已。朱胜泉丝毫不能理解,在他的世界里林见樊是喜欢他才躲避的。朱胜泉摸上他的脸,朱胜泉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又要开始了吗?又要重演那天了吗?这次还会有人救他吗?上次是在没人的废弃楼里,这次要在学校吗?林见樊内心拥有的只有害怕和祈求。他努力挣扎,他只能努力挣扎,挣扎出朱胜泉的桎梏。他的挣扎气到朱胜泉,正在气头上的朱胜泉无法接受林见樊不喜欢他的事实,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或许他再等待得久一点,换一种方法,林见樊也许会喜欢上他的吧,漂浮在海面上的人总是会喜欢上稻草,可朱胜泉走歪了路,他开始强迫,他开始使用林见樊所厌恶的暴力。朱胜泉后悔自己的冲动,打人后又露出后悔神色。“对不起。”朱胜泉抓着他的手臂说。可林见樊已经害怕他,林见樊总是在防御:“对不起,别打我。”朱胜泉看着这么防御他的林见樊心疼,后悔莫及的一巴掌已然落在林见樊脸上,林见樊对他的害怕已经无法挽回。他无法挽回的不仅仅是暴力,还有林见樊在黑暗中初次相信美好的心。原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人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他期待的远方也是有一样的人,他以后交的朋友也许也会有这样的人。朱胜泉后悔地拉过林见樊抱住,怀中林见樊瑟瑟发抖,像待在寒冷的冬天。他明明一直在发抖,一直处于弱势,被朱胜泉抱住却大声吼朱胜泉:“别碰我!”朱胜泉不理他,越发箍紧手臂。“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朱胜泉几乎病态地说。朱胜泉知道自己是个变.态。他长着一副正直样貌,却有一颗自知变.态的心。第一次看见他们传林见樊女装的照片,他就发现自己动了歪心思,跑到厕所。他所有正直的面具都是装出来的,他收藏许多林见樊女装的照片。他不想暴露出自己的变.态,每次都跟在他们后边偷拍,那次在废旧楼里也不是林见樊所想的偶遇。看到林见樊全.裸的样子,他甚至想的和那个靠近林见樊的人一样。他救林见樊只是觉得林见樊不能被他以外的人玷污。林见樊在他怀里哭泣,脸上还有被他打过后的红肿,朱胜泉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他的手摸上林见樊的后背,林见樊骂他变.态,恶心。能骂的都骂了,可朱胜泉还是没停手。上次被朱胜泉救,林见樊没想到这次能反过来,被以前打过他的人救。朱胜泉的手本在后背游走,林见樊对他又打又踹又骂,还是没能阻止他。林见樊不知自己哪个动作或者哪句话惹到朱胜泉,朱胜泉忽然收回手对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林见樊吃痛地顺着墙壁滑落下去,眉头紧皱,咬紧牙关还是嘶出声。“你还想勾引我?!”朱胜泉忽然变脸。林见樊不知道为什么朱胜泉在一瞬间会有完全相反的变化,前一秒说喜欢他,后一秒又说他勾引他,可当看到他们班那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时,林见樊算是明白了。林见樊忽地笑起来,人面兽心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倒是想感谢那几个打他的人,感谢他们从朱胜泉的嘴里救出他。“老朱,没想到平时不参与的你也来了。”来人说。“老朱这么直的人勾引不到的。”有人笑他。“哈哈哈哈………”几人大笑起来。林见樊站起身想逃跑,终归免不了一顿打。他趴在地上用手保护自己,朱胜泉的拳脚也在其中。等到那几人散去,朱胜泉又一副对不起样貌,想要拉他起来。林见樊打开朱胜泉的手,他已经谁都不相信了。他极力逃跑,朱胜泉极力纠缠,可他又不敢当众维护林见樊,所以经常闹成和欺负林见樊的人一起打他的搞笑场面。打完后又希望以道歉弥补,他不知他在林见樊心中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林见樊仅剩的一丝信任,仅剩的对美好的向往,在他的双面派中全部消失。朱胜泉一边说爱他,一边又和别人一起打他,他不知在林见樊心中他已经变成暴力的人形化,变成这个世界不可信的人形化,变成黑暗世界的人形化。他毁坏林见樊对世界的希望却不自知,还渴求林见樊爱他。林见樊不知道这个世界他还能相信谁,奶奶老了,果果也老了,最近还生了病,奶奶说果果将不久于人世了。父母?呵,林见樊在天台上笑,父母只会听老师的话责怪他不合群,责怪他孤僻。果果这么老了,生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林见樊没想到果果的去世会来得这么突然。背着书包去上学时他还摸过果果的头,他还在床上抱着果果说悄悄话,果果在他怀里撒娇,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可老爸一通电话打过来告诉他果果死了。果果死了?!林见樊像是静止,他看着自己生活的支柱崩塌。他无法想象果果的死亡,世界崩塌的碎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拼命呼吸,天台的大风也无法拯救他枯竭的呼吸。他跑去和班主任请假,班主任还以为多大事,听说死掉的是一条狗,立马否决他的请假。无论林见樊怎么说,班主任就是不同意,班主任本来就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是无理取闹。请假再一次被否决,一向忍耐的林见樊在办公室破口大骂。将心中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都骂尽,他指着班主任,旁边老师都被突然爆发的林见樊惊吓到,林见樊像是要将所有的怨气和在这所学校受到的所有不公与痛苦全部骂出来。眼泪被他强忍,却还是掉落下来。班主任也不是个任人唾骂的角,林见樊骂她,她直接和林见樊互骂起来。教师和学生对骂,几位老师拉开他俩,林见樊甩开拉住他的老师跑到学校天台痛哭。果果死了,他回家再也没有果果等在家门口,再也不能抱着果果说悄悄话。唯一能倾听的,已经离开,所有的一切都将一个人承受。林见樊在天台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他站起来看向楼下。班主任回骂他时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有什么问题?”林见樊瞬间感觉孤立无援,他想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不指责欺负他的人,而都要先指责他?我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也没有违背道德与自己的良心,为什么得到如此骂名?女装癖,内.衣收集者,放荡男………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黑暗?“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理解你对吗?只有我能理解你。”林见樊听到死神的声音。眼泪跌入楼下,犹如跌入深渊。他也想活下去啊,可是活着太痛苦。他也想跳下去啊,可是他也有舍不得。“我不敢。”林见樊与死神对话。“没关系的,跳下来,一切都解决了,不会疼的,你不是想解决吗?想好的话就过来和我一起吧。我知道你多想有个人可以帮帮你,可是没有人,你伸手触及的都是黑暗。你还要继续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吗?”“是啊,还要再活下去吗?”林见樊望着楼下问。林见樊看向楼下猛地回过头,他听到了果果的叫声,他听到果果在叫喊。是在劝我不要吗?果果?枯竭的眼泪再次滑落,以雨滴的速度滑落到楼下。果果在叫他。“我今天还没喝酸奶。”林见樊自言自语。他最喜欢喝的就是酸奶。我还没有喝酸奶,我要去小卖部买酸奶。他就这样在天台挣扎一番后跑向小卖部,喝着酸奶走回教室。他和班主任吵架的事不一会功夫在年级疯传,一走进班上还有人朝他吹口哨。林见樊拿着酸奶视而不见地坐回自己位置,还没坐下先发现自己的课桌上被人用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贱字。林见樊视而不见,他买了许多酸奶,放在被他们用红笔写着贱字的课桌上,一瓶接一瓶地喝。同学的起哄声和笑声中,他喝下三四盒酸奶。冰冷粘稠的酸奶从喉咙划过,压制住他的内心。他发了疯一样喝酸奶,朱胜泉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不起哄也不大笑,坐在位置上像融入围观的人群。林见樊含着酸奶吸管轻笑一声,班上嘲笑他的人见他不害怕反倒还轻笑,走过去扔掉他桌上的酸奶,酸奶盒掉落一地。林见樊像是没看见,一点反应也没有地捡起地上一瓶酸奶继续喝。“你他妈!”那人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到教室中央的一张桌上,班主任在这时进入教室。“你们在干嘛!反了天了!”那人松开林见樊,林见樊一个没站稳倒下去,撞到朱胜泉的桌椅。朱胜泉的书包掉落出来,夹在书中的照片露出一角。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知道,这是林见樊女装的照片。这是朱胜泉最满意的一张,他只带这一张来学校,不敢多带,怕被人发现,其余的留在家里藏着。只看到一角,林见樊就已经觉得自己刚喝下去的酸奶在胃里回转。他看向朱胜泉,朱胜泉却心虚地移开视线。林见樊再次轻笑一声,他走到教室窗边,他只想回家,他只想回家看看果果,哪怕是果果的尸体。教室门外有许多围观的人,门口被堵住,他唯一的出路是身后的窗户。他朝窗外看一眼,楼不高,三楼而已,高一本该在顶楼的,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在三楼。林见樊打开窗。窗外一阵风吹来,吹起少年的头发和衬衫,带着要下雨的暑气,他似被这风迷惑,回头环望,都是嘲笑的丑恶嘴脸。他突然爬上窗台,这一个动作吓得班主任连忙大喊:“林见樊你要干嘛,给我下来,这可不是好玩的!快给我下来!”旁边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同学还笑:“想跳楼啊,有这个胆量吗?这里也不高,就两三楼而已,要跳去楼顶跳啊。”窗外有大风,屋内有恶魔。他踩在窗棂边,春夏交接的风吹扬着他的发。恶魔还在吼叫,他想吹吹风,所以打开窗跳了下去。如鸟儿腾飞,如风筝坠落。他不是以逃跑的姿势跳下去的,他背部着地,是想去见果果的姿势,希望到天堂去和果果说悄悄话。林见樊消失在窗口,班上一阵慌乱惊呼。身体没有想象中砸在水泥地上撞击的疼痛,他落进教学楼边的矮木丛里。低矮树丛的枝桠划破他的皮肤,刺进他的血肉,鲜血的红滴进身下的一片绿,林见樊躺在那片红与绿中。四肢百骸的疼痛,残存的意识里,他看到窗边探出无数颗惊慌的脑袋以及乌云密布压抑的天空,脸颊逐渐湿润。这场沉闷已久的雨终究还是落下了。第123章在医院接受治疗,林见樊醒来时看到母亲关切又心疼的脸,憔悴又疲累。他第一次被母亲紧紧抱住,母亲的眼泪晕湿他的病号服。幸好楼不高没有生命危险,但和林见樊交谈后林妈发现林见樊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因为林见樊沉默寡言,一点都不像以前活泼开朗的样子。他不笑,问他问题回答也有些迟钝。一开始林妈还以为是摔着脑子,可医生说绝对没有这回事。心理医生和林见樊聊了许久,林妈在外边焦急地等待着。心理医生和林妈说:“我问你儿子问题时,他回答过我一句话。”“是什么?”林妈问。“他说这世界哪有什么自杀。”这世界哪有什么自杀,只是被世界所杀害而已。林见樊小声又默默地说出这句话。心理医生和林妈说:“见樊其实很懂事,但内心也很脆弱。从他的回答中能清晰感觉到,他总是一个人,他以前是寄宿学校,又被欺负,他很孤独。”“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林妈问。心理医生看出林妈是个不怎么带孩子的人:“这就是看你们的了,我只是个心理医生,刚接触你家孩子,也刚接触你。”林妈下决心辞掉林见樊出事以来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辞掉的工作,她决定回家陪见樊,陪见樊一起讨回公道。一个母亲的愤怒不可小觑,林妈辞掉工作后努力学习相关法律知识,一边照顾林见樊一边还得瞒着林见樊的奶奶,说见樊只是不小心摔着了。奶奶腿脚不好,却坚持要来看他。老人家对孩子的喜爱是不停的,什么好的都想留给他。奶奶一来又是剥香蕉又是削苹果的,林见樊吃不下也得吃。奶奶是个有趣的老太太,她削着苹果皮对林见樊说:“我这么大年纪给你削水果皮,本来应该你给我削的,看在你生病的份上。”这是一个狗狗吃不吃果子都得争的老太太。林见樊笑起来,林妈在病房陪着他这么久,第一次见他笑。林妈抹着眼泪借口说上厕所跑到厕所用纸巾擦眼泪。给老公打个电话,林爸安慰:“我马上就回来了,机票已经定好了,这边都已经成功了。”“儿子重要还是你的工作重要?!”林妈哭着问。“我这不都定好机票了嘛,马上就回来了,项目都到最后了,我不能走啊,这也不能怪我啊。”林爸不能脱身,心里也是万分焦急。林妈也懂,可是一哭起来控制不住情绪。一下担子全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好不容易看到自己儿子笑一下。林妈控制不住地对林爸说:“你给我快回来,你再不回来儿子跟谁姓我不知道,反正不跟你信林!”“你这又怎么了?我不赶着回来嘛,我知道你辛苦……”“知道有个屁用,你只知道说知道知道,有个屁用!”成年人的奔溃只有自己知道,回到病房的林妈和刚出去时一个样,看不出骂过自己老公也看不出哭过。送奶奶回家,林妈又想和林见樊谈心,却发现怎么也谈不进林见樊的心里,能感觉到他们的话题是在表面徘徊,她无法取得林见樊的信任,走进他的内心。朱胜泉在林见樊住院时来看过他一次,他没有进去,在病房外被林妈看见,朱胜泉没有说明他是林见樊的同班同学,他不敢说,因为他看到林妈听到学校的名字就已经换上警惕的目光。要是说自己是林见樊同班同学怕是花都不会收。朱胜泉一转口撒了个谎,林妈看他一身正气让他进去坐坐,也许有朋友的看望林见樊不会那么孤独。朱胜泉却直说不了不了,让林妈收下花就急忙走人。林妈将花带进病房时,林见樊正在睡觉。林妈把花插进花瓶,林见樊一醒来林妈就告诉他刚刚有朋友来看他。朋友?哪个朋友?初中的朋友?林妈拿来花束上的卡片给他看,朱胜泉连姓名都不敢留,只留了一个日期。林见樊以为他被朱胜泉救下的那个日期。林见樊一看就知道是谁,玻璃花瓶被推倒,花瓶里的水撒落一地,花瓶碎裂的玻璃渣躺在洒出的水里。林见樊看到卡片突然发疯,摔掉花瓶又开始抓自己的头发。病床晃荡,床单滑落,林妈急忙按下呼叫铃叫来医生,看医生操作好一会林见樊才恢复正常,不久后睡去。有过这一次,林妈受到惊吓,再也不敢接受不认识的人的探视。自己老婆变得神经兮兮,甚至开始质疑他,林爸因为林妈脆弱的神经和她吵过好几次架。林见樊不知道学校的事怎么处理,母亲不告诉他,他像在病房里与世隔绝。他不知道对方家长提出给他们赔偿,想用钱息事宁人。他不知道他辞掉工作的老妈不止在工作上风风火火,在对待想用钱私了的家长也是刚硬做派。林妈对那些家长说:“你们这是在用钱羞辱我,羞辱我作为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权利。你们也是在羞辱我的孩子,羞辱他正直的品格。”“我很庆幸我家还有那么一点钱,够我支付见樊的医药费和看心理医生的费用。如果我没有钱,我的孩子又躺在医院,我可能会接受的吧,但那也是背叛了我的儿子。”“自从知道我儿子遭受了这么久的凌.辱,精神身体上都受到创伤,他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不能相信还有友好的同学,甚至连我们他都不能相信。我的孩子失去的是不能用钱赎回来的对美好世界的信任。”“我一直相信你们学校,相信老师,见樊和我说他不想上学了,有同学欺负他,我也是说老师会处理好。我也没有帮他,我没有站出来,我不知道他在学校过着这样的生活。他该多伤心啊,自己的父母都不能理解,所以我一定要站在他这边,你们的钱我们是不会收的。”林妈脾气比较燥,一个想给孩子讨回公道的母亲是无敌的。林见樊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学校协商无果,班主任还不知悔改,在办公室说你儿子有问题。林妈指着班主任说:“你作为老师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事情发生在你们班,你对学生不够关心,反过来说我儿子有问题,你怎么好意思?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老师?”林见樊不知道自己母亲受不了他的班主任,查到班主任住在哪,还到班主任家去打她:“你说谁的儿子有问题?”事情越闹越大,林见樊封闭在病房里也能察觉到母亲的压力。好不容易病好回到家,他并没有睡,半夜听到母亲来到他房里握着他的手和他说话,给他道歉。“是妈妈不好,没有早点注意。”他听到母亲在哭,他却只能装睡,不敢醒来。因为他,家里的气压变得格外的低,母亲和父亲在他面前装开朗,装轻松,夜里等他睡下却总是吵架。他隔着墙壁都可以听到父母因为他的事吵架的声音,他能听到母亲的哭泣,父亲的叹气声从未停歇。母亲对他像对待一个易碎品,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躲着他,就怕他看到一点靠近过往的东西就像上次一样发狂。每天夜里等母亲离开卧室后,林见樊都会又打开房间的台灯。房间里的台灯很亮,这样才能给他安全感。一次母亲离开卧室和父亲吵架,回到卧室来看他,发现灯又打开,她知道林见樊没有睡,从那天起母亲每次都会在房间里留一盏夜灯。母亲无限的自责,母亲以为林见樊不知道,可林见樊全都知道。母亲的自责让林见樊体会到母亲对他的爱意之外,更多的是自己给父母带来的负担。林见樊无法忍受自己给父母带来的负担,对母亲说不想他们再为自己付出了。他看到母亲的眼泪,听到母亲说:“为自己儿子担心是做父母的权利,你不能剥夺。”母亲给他找的心理医生还在继续,他停学在家,他想尽办法想让父母轻松一点,可父母将他当做易碎的娃娃,连碗都不用他洗,只让他休息。父母在房间商量事情,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无法接触到有关学校、有关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他是被全方位保护起来的笼中小鸟。父母又在吵架,他们以为林见樊不知道,客厅里林见樊双腿蜷缩,抱住自己,他告诉自己没事。电视中狗血电视剧自顾上演着,狗血电视剧常有失忆桥段,林见樊抱住自己强逼自己看下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从狗血电视剧的失忆桥段中得到启发。他为了让母亲不再为他担心,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在母亲面前也退缩过无数遍,终于有一日他付出实践。睡醒的清晨起床后他假装什么也不记得,问做早饭的母亲:“妈,我怎么在家?我不是在奶奶家吗?”听到这句诡异的话,林妈手上捞起的面条掉落进锅中沸水里。“你……儿……儿子……”林妈惊吓得结结巴巴。“嗯?”林见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笑起来,“你怎么了?面都快煮烂了。”锅中沸水翻滚,林妈无心顾及,她抓住林见樊的双肩问:“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什么啊?你怎么怪怪的?我只记得我昨天是睡在奶奶家,今天就到家了,难道我昨天记错了?”林见樊说。“那妈妈问你你现在多大?”林妈紧张得咽口水。“十六岁啊。”“那……那……那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什么啊?我的同学都对我很好,上次不是还带回来给你看过吗?什么欺负不欺负的,老妈你妄想症吧。”林见樊内心快速编织着谎言。林妈受到不小惊吓,筷子都掉在地上,拍拍自己的脸颊,又摸摸林见樊的脸:“我这是在做梦吗?”林见樊笑起来:“做什么梦啊,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我先去换衣服了,待会还得去学校。”林见樊编不下去,想借换衣服逃脱,林妈却拉住他,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对他说:“不去学校报道了,我们转学!”林妈眼中闪着泪花:“我们不去了不去了,我们搬家搬家,不在这个地方呆了。”“那个破学校咱们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