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餐厅里铺满穿透云层的光,每个人沐浴在阳光里。顾朝明坐在靠窗的位置,偌大的透明玻璃窗外是高楼,是辽阔流动的江景,车流如注,午后桥上行人缓慢。顾朝明坐在阳光里,嘴角勾起,眉眼撤去刚开始的拘谨,欢笑着逗圆圆玩。穿透云层的阳光打落在他的侧颈,一路向上吻过他带笑的侧脸,给他的侧脸覆上一层绒光。曲盈逸望着顾朝明带笑的侧脸,心疼在温暖的阳光中泛开。她也不知道为何,看到这番美好的景象,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曲盈逸用手指轻拭去差点冲破堤防的眼泪,迈着步子走过去。“吃饱了吧?”曲盈逸问玩闹的两人。两人也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圆圆一直在笑,对曲盈逸的问题不闻不问。顾朝明回答曲盈逸:“饱了。”曲盈逸问:“下午没有兼职吧?”顾朝明摇摇头:“没有”。“那下午一起去玩吧,”曲盈逸说着停顿一下,“顾涛……”“他没在家,不用担心。”顾朝明用笑容掩饰所有。曲盈逸微微点头,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曲盈逸原本觉得自己孩子自己最清楚,可定计划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顾朝明的了解这么少,少到不知道顾朝明想去的地方,不知道他喜欢干什么,少到自己作为母亲都觉得羞愧。曲盈逸想带顾朝明去做他想做的事,可顾朝明却低头问身边玩他手的圆圆:“圆圆,下午想去哪里玩啊?”曲盈逸对他说:“圆圆玩心太重,你别管她,主要是你想去哪?”“我没什么地方想去的,陪圆圆去玩吧。”顾朝明说。曲盈逸想在仅有一天见面的时间里补齐她缺给顾朝明的爱,想用今天去减轻自己的愧疚,问“主要是你想去哪”是全心全意想让顾朝明开心,可曲盈逸殊不知能见到她顾朝明就已经很开心了,不需要别的,就算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聊一下午天也是幸福的。“去游乐场!我要坐过山车!”圆圆大声说。这么猛?顾朝明看向圆圆,问曲盈逸:“她还不能坐吧?”曲盈逸小声说:“她每次去都嚷嚷着要坐,到了游乐场给她买点吃的就能哄好。”因为是休息日,游乐园里的人比平常多,圆圆还摇着顾朝明的手对他说:“不要走散了哦,妈妈说要牵紧哥哥的手,哥哥你保护我,我是小公主。顾朝明连忙点头:“好好好,哥哥保护你,不会让你走丢的。”对圆圆他有着从未有过的耐心,暴躁踹门仿佛不是他对孩子这么有耐心的人能做出来的事。这两人牵着小手说个没完,曲盈逸跨着包在旁边慢慢走着。孩子的快乐单纯,而大人的快乐中还能掺杂着心酸、愧疚、心疼等各种东西,所以才能做到喜极而泣,又哭又笑。曲盈逸此时心中淡淡的欢心配上淡淡的苦涩,她看着前边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时光如果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没有前边十多年的顾涛,该有多好。曲盈逸想记录下这一刻,记录下这一天,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拍下前边两人的背影。一个高挺的背脊,两个甩来甩去的小辫,连接两人的是握紧的手掌。因为带着圆圆很多项目不能玩,顾朝明也对游乐场没太大兴趣,更不想自己一个人坐在游乐器械上玩。圆圆倒是很乐意,超自信表示自己每个项目都可以,结果都被劝退。看到别人坐过山车尖叫,她还笑出声来直喊要坐,问顾朝明:“哥哥,你怕吗?”顾朝明没玩过过山车,也不知道到底怕不怕,他笑着回答圆圆:“哥哥怕啊。”“圆圆不怕,圆圆能坐到那个最高的地方都不怕。”圆圆指着过山车最顶端的地方说。圆圆吵着要坐,这阵势看起来是要不给我坐我就不罢休,不给我坐我就不走了,我就赖地上蹬腿哭。这么坚决,还不是被一句待会去买好吃的给征服。曲盈逸虽然和顾朝明说过买点吃的就能哄好,但这哄好的速度还是让顾朝明惊了一下,内心感叹:“这孩子真好带。”曲盈逸不断摁下快门,拍下许多照片。顾朝明也拍了几张,都是圆圆,他太高,圆圆太矮,一只手圆圆牵着,顾朝明用单手划开锁,单手随意拍下几张。海拔的差异,顾朝明拍的圆圆都是圆滑的头顶,要不就是矮成一团。明明一可爱姑娘,硬是被他给拍成了“小皮球”。顾朝明也没删,手指点击屏幕,从相机转战信息。刚刚拿出手机准备拍照时,摁亮的手机屏幕上新消息几个字牢牢吸住顾朝明的视线——林见樊给他回信息了!亮起的手机,新消息几个字安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身边人群嘈杂,尖叫声起伏,小孩不断从身边跑过,五颜六色的气球,上升到惊人高度的过山车,刚刚所有玩过的项目,吃过的零食都抵不过这一刻看到林见樊信息的愉悦。顾朝明微微抬起嘴角,点开标着红点的“林小组长”。一点开,没有文字,林见樊回应简单,和他发去的信息一样,只有一张图片。图片中灿烂而柔和的阳光勾勒出雕花围栏的身影,阳光被分得细碎,金色的光束透过雕花栏杆上或大或小的孔洞射入镜头。金色的光芒盈满整张照片,映落在照片右下角黑褐色的土壤和土壤里长出的绿色植物上。土壤明显浇过水,带着湿润的松弛感,深绿色的植被照得发亮,沾着水珠的叶片凝结着耀眼的光。顾朝明保存图片,轻微一笑,手指移动又切换到相机,因为在移动中手还不稳,照片给拍糊了。糊得不算厉害,就是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正好将海盗船停在最高处的那一刻拍了下来。海盗船上刺激的尖叫还在游乐园上空回荡,顾朝明将照片发给林见樊。圆圆不辜负她的名字,喜欢玩的项目都是转圈的,顾朝明已经不知道陪她坐过多少转圈的项目。转圈的过程中,身体随着器械上下。顾朝明往下看,总是可以看到曲盈逸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每次等他们转过来,顾朝明都可以看到曲盈逸嘴角的笑。转到低处,顾朝明拍拍坐在旁边开心得咧开嘴的圆圆:“看这边。”两人转过头来,曲盈逸摁下快门键,拍下一张。林见樊回复的消息来的很快,不出几分钟,顾朝明在陪着圆圆坐第二圈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就响起一声提示音。提示音夹杂在娱乐项目自带的音乐中显得那样弱小。弱小到顾朝明刚玩完这个游戏手就已经塞进衣兜掏出手机。果然是林见樊。拍的是一条长街,街道两旁种着一排排落叶的大树,一个清洁工正从树下走过,被林见樊记录进照片。顾朝明微笑着拍下一张圆圆坐旋转木马的照片发给他。四张照片,没有语言,像是在用照片暗号传递信息。顾朝明站在刷着白漆的围栏前,围栏将画着彩色壁画的旋转木马环抱,跳跃的钢琴声和坐在小马上圆圆欢快的笑声漂浮在耳边。耳边插入曲盈逸的声音,顾朝明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看向身边站着的曲盈逸。游乐园的落叶飘落在泥土中突出的树根上。树叶的飘落声中,顾朝明听见曲盈逸声音轻柔地问:“昨天又晚睡了吧?”顾朝明转头,曲盈逸双手自然垂下,手间提着她的手包,目光柔和,眼神柔软。做母亲的总是会察觉到孩子的变化,顾朝明眼窝看起来有点累,带着淡淡的黑眼圈。他看起来瘦了一些,脸上没有明显的伤。从吃饭开始,一直都在谈圆圆,陪圆圆玩,到现在圆圆一个人玩旋转木马,两个人单独站在这,曲盈逸才能和顾朝明聊聊他。顾朝明点点头:“昨天睡的挺晚的。”他和苏炳十一二点才到家,今天又起得早,还陪圆圆在游乐园玩一下午,说实话挺累的。“以后别这么晚睡了。”曲盈逸叮嘱。顾朝明还是点头:“知道了,我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晚睡,很少睡这么晚的。”“我看你眼睛就是没睡好。”曲盈逸说。顾朝明不想让曲盈逸担心,笑着说:“晚睡一天也会有黑眼圈,我们班女生天天说。”曲盈逸看着他,顾朝明笑着。曲盈逸轻叹一口气,和顾朝明解释:“今天原本不用我带圆圆的,圆圆……”顾朝明看曲盈逸面露愧色,马上说到:“没事,圆圆多可爱啊。”曲盈逸看着他,微微张了张口,还是没把话继续说下去。“圆圆她奶奶没有为难你吧?”顾朝明手插进口袋问到。曲盈逸摇摇头:“她就平时唠叨点,别的没什么。”“那就好。”曲盈逸温柔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蔓延:“顾涛最近……”提起顾涛,顾朝明心虚地打断曲盈逸,语速不知不觉加快:“他回来了,还带我出去吃了饭。”曲盈逸的表情明显的惊讶,顾朝明将这几天发生的好的事情全部提炼出来,不好的、影响心情的全部都丢在角落,将那一小部分好的呈现在曲盈逸面前。他自作主张,勾勒出一副美好的图画。“他还买了甜点给我,虽说喝了酒,但也没发酒疯,没打人……”在和曲盈逸见面的日子里,顾朝明并不想提顾涛,一提到顾涛所有的事都变得拘束,身边的阳光也蒙上一层阴灰。顾朝明手还挥着,他语气欢快地笑着说:“别说他了,你觉得你儿子帅吗?上次在医院你还说我自恋,你知道你上厕所时圆圆和我说什么吗?他给我擦嘴,她说她只给帅哥擦嘴,哈哈哈……”顾朝明干笑几声。几个月前的盛夏,在医院的夜晚,他用同样的自恋去转移话题,去掩藏他不想提起的东西。曲盈逸听了也笑,心情似乎好了些:“我儿子肯定帅。”曲盈逸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家里、学校、兼职,每一个顾朝明都笑着回答,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好的模样。笑容是最好的撒谎伙伴。音乐跳跃,木马一圈圈旋转,旋转木马即将结束的末尾,曲盈逸准备去接圆圆,顾朝明却开口叫住她。一声许久未叫过的“妈”,开口竟有些生涩,曲盈逸回过头。“如果那个男人有一天也打你,你别像以前一样忍着,给我打电话。”顾朝明双手插在黑色外套的口袋里,他站得笔直,双眼坚定,俨然一副大人模样。那个男人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顾朝明还是怕他生气时会有暴力倾向。他人的心没有长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尽管是自己亲眼见过、觉得还行的男人,顾朝明还是不放心,换成哪个男人他都不放心。母亲只有一个,顾朝明不愿意再看到她受伤。曲盈逸低头猛眨几下眼,内心旋过一阵复杂滋味:“他对我挺好的,不会发生那些事。”成年人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顾朝明不知是否察觉,他只点头嗯了一声。音乐停止,圆圆一下木马便张开手臂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冲过来,曲盈逸站在顾朝明身边,圆圆连弯都没有拐一个,直直朝顾朝明冲去。顾朝明见她跑来也宠溺地笑着蹲下,张开手臂迎接。圆圆一下冲入顾朝明的怀抱,环住顾朝明的脖子,顾朝明顺势一只手将她抱起。时间不早,顾朝明抖抖手臂问圆圆:“今天开心吗?”圆圆笑着点头:“开心!”曲盈逸朝圆圆伸出手:“朝明哥哥抱了这么久也累了,妈妈抱要不要?”再走几步就到游乐园门口,很明显曲盈逸这时候要抱她是要带她回家。此时也是该回家的时候,曲盈逸没有明说“我们要回家了,妈妈抱你”,而是采用如此委婉的说法,笨拙如顾朝明自然也明白。圆圆童真,而他两人,一个快要成年,一个已经成年几十年的人,在这趟让圆圆开心得不行的游乐园之行中,他们话语隐涩,总是对带着家这个字的词有所避讳。曲盈逸如此,顾朝明不想如此,但也亦是如此。顾朝明并不想避讳,他接受现实,顾朝明自觉自己内心也没有如此脆弱,会被曲盈逸一句回家打败。他不希望曲盈逸太过于迁就自己的心思,去避讳这个避讳那个。他想和曲盈逸明说,却也不知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昨天向苏炳说出自己的问题,苏炳说用换个角度的方法来看待。顾朝明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思考的方法有什么问题,可昨天苏炳一说,豁然开朗的夜晚,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太钻牛角尖、思想太直、想问题过于片面、只关注一个方面。顾朝明学着换角度去思考。换个角度,曲盈逸这样做也是关心自己,怕自己听到回家这个词会不舒服,母亲是在这些细小方面如此地关心他。这样一想,所有的关怀都带上一层暖意,如抚摸上一层毛绒毯,每一根绒毛触碰手掌都是柔软。只是转变角度,世界变得如此温柔。顾朝明抱着圆圆,内心的温柔爬上嘴角,嘴角含着暖人的笑意:“圆圆要回家啦,哥哥的手好酸了哦,让妈妈抱吧。”平平淡淡,只是口舌相碰吐出的两个字。曲盈逸眼神偏移,移动到身旁那个抱着孩子的高大少年身上。少年嘴角噙着笑,是徐缓的秋风和飘扬的落叶帮他沾上满身秋光。曲盈逸看着他,眼中惊讶退散后淡淡的笑。顾朝明世界中的自己,蛮横、暴力,被锁在门外烦躁踢门,被邻居围观无理地怒吼。少年自己世界中的自己,是如此的狂躁、没有耐心、学习也不好。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却是另外一副模样。温和、成长、耐心、开朗、自己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模样。安全、可靠、说话很直、对人很真、笑起来很暖、给他一种坚定的力量,这是来自于另一位少年的内心独白。独白中携裹着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少年笔下勾勒的线条、握住手腕的手指、环抱勒紧的双臂,皆是不为人知的证明。秋风没有将这份独白送到。走出游乐场,曲盈逸抱着圆圆很顺利地拦到车。车停靠在路边,曲盈逸先让圆圆进去坐好,转身对帮她们扶着车门的顾朝明说:“妈妈给你买了衣服,还在路上,到时候记得签收,别让顾涛签了。还有如果生活费不够,别硬撑着,给妈妈打电话,知道吗?”顾朝明点头:“知道,我钱够用着呢,不会不够的。”曲盈逸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兼职做一个就够了,别死命做,现在也不是让你赚钱的时候,好好学习才是正事。”“知道啦,只做一个。”“还有记得别晚睡,对身体很不好,现在正年轻不觉得……”曲盈逸话语中的留恋与担心在分离的这一刻喷涌而出。嘱咐的话曲盈逸本只想说最开始的一点“记得签收,没钱来找她要”,可一旦开了这个小口,嘱咐的话便一点接着一点地往外流。她担心的事有那么多,分离的那一刻那么短。“哎呀,我不是小孩子,这些都知道的,再说就成唠叨老太婆了,以前你可没这么唠叨。”曲盈逸的话太多,圆圆在车内坐着,顾朝明催促曲盈逸上车。“圆圆还在车里等你呢。”顾朝明说着叫圆圆一声,圆圆马上甜甜应答。“拜拜,听妈妈的话哦。”顾朝明朝圆圆挥手,借此轻轻推着曲盈逸上车。等曲盈逸坐好,“砰”地一声,车门合上。“路上小心。”曲盈逸最后一句嘱咐从未关的车窗里飘出。“知道了。”顾朝明说。司机一脚油门,顾朝明站在游乐场外的路边,看着出租车载着曲盈逸离他越来越远。游乐园门前人多,园内人声鼎沸,小孩的欢笑声绵延至游乐园门外。一下午的欢乐,此时只剩自己一人。顾朝明不太好意思说游乐园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并不知道怎么回家。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查看站牌,游乐园是孩子们的天地,从路边到车站短短的一路上,不少父母带着孩子从顾朝明面前走过,交谈欢笑。顾朝明踩上站台,走完这一段路,看过无数张笑脸,内心的孤寂感如被夜里乍起的狂风吹击在礁石上的海浪,汹涌澎湃,不断翻滚。不熟悉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身边孩童舔着棒棒糖,路上车流鸣笛,走过这一路,孤寂感才攀附上他的脊背。像是被孤寂填满,又像是被孤寂掏空,过于感知到自己孤独单一的存在,在茫茫人海中又似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吃糖的孩童,匆匆驶过的车辆,路上漫步的行人,一切与他有关,一切又与他无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又隐没在这个世界。两种感知疯狂交杂争斗。顾朝明忽然想起林见樊初到他们班放学的那个傍晚。夏日的天暗得晚,他被搬桌子的林见樊弄得额头上的伤口裂开,从医务室出来看到天边暗黄色的夕阳。和现在很像,不是夕阳,也不是额头上的伤口,是看到暗黄色夕阳时的内心。夕阳漫布天边,到处都是它的栖息地,而这世界却没有他的可去之处。那时,他带着对顾涛的恐惧飘荡在这个世界。现在,他带着欢乐离去后的孤寂悬空在游乐场外的公交站。那种无处落脚的心情,时隔几个月竟然该死的完美契合。他是一个溺水的人,四周尽是汪洋大海,脚下无法触地,借着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漂浮于水面。海水腥咸,海面宽阔,四处都是他的栖息地,却又都容不下他的身躯。站名实在不熟,顾朝明询问一位同样等车的路人,对方也表示不清楚。顾朝明在打车和继续查路线之间犹豫,最终决定边等车边查路线。游乐园外的公交站多孩童,稚嫩的说话声混做一团,叽叽喳喳,如同进了鸟窝。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在一阵叽叽喳喳中亮起。明明是要查车,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摁到与林见樊的聊天页面。林小组长。顾朝明看着那个许久未变的备注笑了笑,把原来查路线的想法抛进车流里,摁下语音键。“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你在哪里?”“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你在哪里?”顾朝明不断叫着林见樊的名字,接连发出好几条语音信息。顾朝明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次林见樊的名字,但每一句语音的最后都是以“你在哪里”结尾。旁边的小孩拿着棒棒糖好奇地看着他,顾朝明注意到小男孩的视线,低下头看他一眼,小男孩立马心虚地撇开眼去。顾朝明只笑笑,不管他,他专心等待着林见樊的回信。几分钟后,手机响起。一个问号。顾朝明还想劝他别管那么多,告诉他在哪。还没开始打字,林见樊紧接着又发来一个定位。吃糖的小男孩握着棒棒糖糖棍,站在高大的少年身边,又偷偷盯着这个看着手机笑起来的少年。少年的嘴唇微微抿起,勾出嘴角的酒窝。蜜桃棒棒糖的甜味在口腔里发酵绽放,高大的少年忽然跳下车站,跳进车站后的人行道里。小男孩好奇,也跟着转身,扶着车站广告牌探出身子。他看到少年奔跑的身影。路旁一棵棵高大的枫树,秋风过,落叶飘扬,少年踩在飘落的枫叶上,黑色身影晃动。他不断拼命向前跑,他跑得越来越远,跑向远方。第61章手机屏幕上显示定位发送成功,林见樊又往下划拉几下,似这样做就会收到顾朝明的新消息。手边是一杯开封的热奶茶,林见樊刚从奶茶店出来插上吸管就收到顾朝明的“你在哪”语音轰炸。喝下一口奶茶,温热的奶茶侵入口腔,被暖意侵入的那一刹那,口腔中的暖意提醒他一件事。林见樊握着手机又走回不远处刚刚买奶茶的奶茶店,点了一杯同样的奶茶。在店里等待的时候林见樊一直心不在焉地偏着头,眼神直往奶茶店玻璃门外溜,店外每经过一个目测超过一米八的人,他的视线都会追随上去。林见樊在寻找顾朝明的身影,怕自己买奶茶的时候正好与他错过。再看一眼手机,自发完定位后,顾朝明就再也没给他发信息,没说要干嘛,也没说会不会过来。会不会过来这件事,对别人,林见樊没有这个信心,但对顾朝明,在他没有回信的时候,林见樊就已经开始等待。提着新买的奶茶走出奶茶店,穿过路边的人群,林见樊又回到最初定位的位置。街道旁有几个圆球型石墩,林见樊走过去坐在第二个石墩上等顾朝明。摘下头上的白色棒球帽拿在手里,天边的云层相比清晨的铺天盖地散开一些。散开的缝隙里,透出秋日夕阳的橘红色,如一个个火山溶洞,只是颜色更浅淡些,温度更低些,没有滚烫的岩浆,只有淡淡的水彩一般的光。过往的人群中有背着书包刚上完补习班的学生,有早早吃完饭出门溜达的老人,也有逛街的少女,为生活还在奔波忙碌的上班族,林见樊喝下一口奶茶,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寻着、等待着一个人。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他们或悲或喜,或平淡,或疲累,或悠闲,或自在,各自有各自的悲欢,各自有各自的离合。林见樊喜欢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来往的人群,仿佛就看到他们人生中的悲狂与喜乐。他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几个月,很多时候都是呆在学校或者在家,很少如今天一样一个人出来走走,去真正了解他重新生活的城市。他是这座城的新人,而顾朝明是这座城的旧友。旧友穿过街道,朝新人奔来。新人坐在石墩上,静静地等待。旧友跑过来时已是气喘吁吁,快半小时后。林见樊发来的定位显示林见樊离他并不远,步行大概二十分钟左右,顾朝明想也没想就跳下车站,预计着以自己的奔跑速度只需要十分钟就能跑到林见樊身边。毫无理由,只是忽然的,很想很想见他。顾朝明想去见他,在冬天,在六月,在明天,就现在。他跳下不高的站台,拼命向前跑。奔跑中,迅速升高的体温,晃动的视野,粗重的呼吸,温和扑面的秋风,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个想法——往前跑。再跑快一点就能早一点到达林见樊身边,什么都没想的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是清明的,如同沙漠里的一捧清泉,清澈透亮。拼命奔跑的少年记性差,但他明显没想过自己方向感还差,原本预测的十分钟路程足足跑了有二十来分钟,预测之外的十几分钟都是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中弯弯绕绕。顾朝明对这边不熟,被曲盈逸领着第一次来,还被手机地图给耍了,饶了远路。顾朝明自认为没什么优点,还被苏炳和岑西立说喜欢认死理。顾朝明觉得认死理这点在今天第一次害了他。按照手机地图给出的路线,顾朝明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左拐右拐最终迷失在陌生的街道。在第三次感觉自己已经迷路,被手机导航带到完全陌生的地方,顾朝明才毅然决然地关闭导航,凭自己不太行的直觉去寻找林见樊。顾朝明退出导航,给林见樊发去一条消息,原本想让他指指路,又想想自己一个在这生活十多年的本地人竟然迷了路,说出去有些丢脸,顾朝明的疑问句也变成以句号结尾的陈述句。“我马上来,别走,等我。”顾朝明发信息一般末尾不喜欢带符号,麻烦又没有必要,可现在,奔跑过后发热的手指摁下那个小小的圆圈。句号,表示一句话结束,表示这句话的郑重。顾朝明穿过一条不宽的马路,对面绿树成荫,枝叶繁茂,周边遍布着修剪整齐的矮木丛,木丛中藏避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小路弯弯绕绕通往一处凉亭,凉亭内几个老大爷正围着一张石桌下象棋。顾朝明本想走进凉亭去问问路,可穿过马路,视线越过整齐的木丛旁供小车通行的、不算宽阔的窄路。道路左边是红柱凉亭和低矮的木从,右边是隔离小区的铁栅栏,栅栏上爬满爬山虎。一部分是红的一部分是绿的,而长长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型的、铺着石板的广场空地,再过空地,空地前是一个个排列着的球形石墩,石墩上坐着一个少年,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背影很小,依稀庞杂在各种色彩之中,很容易被忽略,顾朝明的视线通过这条长长的甬道,一眼就认出是他。凉亭里的老大爷还在下棋,棋场厮杀激烈,无心顾及矮木丛旁欣喜奔跑的顾朝明。路边成片成片的绿,红的绿的爬墙虎在眼前倒退。黑色的外套防风,很厚,秋风无处落脚,只能从他露在外边的耳朵擦过,擦过他颈后短短的发根。顾朝明跑得太快,秋风也握不住,追不上,被甩在身后。如果小区楼上有居民在窗口看一眼,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楼下的小路跑过,就会感叹他的速度。顾朝明的身影在过道中飞速穿行,过道挽留不住他,空旷的小广场也留不住他,他奔跑向那个石墩上的少年,像奔赴一个使命。他并不知道自己如此之快奔跑的意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到那个石球那去,跑到那个少年身边,那里便是他的终点。顾朝明不讨厌也不喜欢跑步,可没有一次奔跑是让他这么发自内心地用力、使劲和欢快。他冲向那个少年,冲到少年身后时,少年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顾朝明奔跑的身影猛地撞入他的眼眸。顾朝明的脚步来不及缩减,一直跑到林见樊身前。林见樊的视线跟随着他,在空中画了半个圈,看着停在自己身前的顾朝明,听到他鼻间呼出的热气,手上打算递出的热奶茶也不好拿出手。原本想气温降得厉害,顾朝明过来时可以有一杯热奶茶暖暖,可现在顾朝明好像更需要一瓶解渴的矿泉水。顾朝明的脸因为奔跑而变红,林见樊坐在石球上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平复紊乱的气息。剧烈奔跑过后的停歇,脑袋中氧气逐渐充足,随后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明的大脑带来“我干嘛像个傻子一样跑这么快”的疑问。顾朝明站在林见樊坐的石球前,林见樊就这么仰头好奇地看着他,一只手抱着一杯已经开封的奶茶,手指上还勾着一顶白色棒球帽,另一只手提着一杯相同的奶茶,很明显是买给他的。顾朝明忽然为自己傻里傻气的奔跑而感到一丝羞耻。他奋力地奔跑,到达终点后却开始迷茫。奔跑的时候他无比清楚地明白自己想快点跑到他身边,想快点见到他。平复过后,热气撤走,奔跑时一切被热气轰腾起的想法都落回原位。顾朝明往前跨一步,靠近林见樊一步。林见樊坐着,顾朝明抬手揉上他的脑袋,蓬松又茂密的头发,林见樊被摸得微微低头,也不反抗。顾朝明手指穿过林见樊的发丝,他笑了一声,勾着嘴角,声音染上笑意。他说:“我还以为你会走呢。”林见樊乖巧地坐着,抬起眼眸看向他,顺着顾朝明在自己头上揉动的手臂,看到顾朝明满脸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