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万幸没再伸手拽他衣襟,朝房间走去了。他亲眼看着丛音进了屋子里才松了口气,犹豫了半晌,又担心丛音突然折回来,索性一闭眼,将商别云的斗篷折好放到一旁,只脱了上衫跟鞋袜,扶着池壁一点点探进水里。刚刚下过雨,天气还十分阴寒,皮肤甫一碰到水面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咬了咬牙,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全身浸到了水里,身子在池水中筛糠一般抖了一会儿,才稍微缓了一缓,两手架在池边闭上眼,长长地出了口气。“你好奇怪啊。”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他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滑便跌进了水里,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丛音将手里端着的皂粉跟胰子放下,蹲在池边看他咳嗽:“回来的路上你就一直在哆嗦,我还以为你在害怕,让你进来泡泡你又在水里缩成一团,难不成...你怕冷?”他一边咳一边挣扎着摸到池边死死贴上去,生怕丛音看到自己的身体,心里想着能不冷吗?不冷你下来试试。却听到丛音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样喊:“爷你快看,他怕冷,还呛水呢。”他心里微微一动,在水中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商别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靠在门边朝这边看着。他已经将通身的衣物都换了下来,穿了件湛蓝的大袍,除了冠,嘴里叼着个同色的丝带,正一丝不漏地束着自己的头发。两只手臂从大袖里滑出来,被那大袍的颜色衬得,像是玉器一般。穿得不伦不类,却别有一种潇洒风流,也难为他从头到脚换一身衣服竟换得这样快。商别云头发束好了,倚在门边,懒懒开口问道:“来时路上没顾上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咳得脸微微红着,平了下气方道:“以前有一个名字,不作数了,母亲送我出来前跟我说,我以后叫程骄,天之骄子的骄。”“骄?”商别云嗤笑一声,走上前来俯视着他:“你今年多大?”程骄抬头,雨停之后稍微出了点阳光,商别云站在池边,脸隐在一团逆光中,叫人看不清表情。“十四。”他说。“哦?身量倒比寻常十四岁的男孩子高些,看来平日里吃得不错。”商别云蹲下来,脸上带着第一眼看到他时一样的笑,眼下的痣微微一动,程骄正愣着,却听他问:“那你是不是十四年来,从未淹过水?”问罢突然将程骄抓住池边的手拽起,然后狠狠将他推到了水里!程骄猝不及防,直接被掀到了深深的水里,狠狠地呛了一口,他痛苦地咳了一下,咳出一大团气泡,手脚四处胡乱摸着、蹬着,却触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四面八方的水不断压过来,他彻底慌了神,手脚并用着往头顶透着些光的方向挣去,只想能吸一口气。这时在水中听到一声沉闷的水花声,他勉强睁开眼睛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还没等看到什么,一双手从背后挽上了他的胳膊。程骄大喜过望,紧紧抓住了那双手,那手的皮肤触手十分滑润,却很凉,骨架也十分小。程骄回头,丛音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水中海草般飘散着,眼睛的颜色在水中显得更淡,见他看过来,十分难得地微微展颜一笑。程骄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双手骤然发力,死死地缚住他的胳膊,竟是将他往更深的水底拖去!程骄目眦欲裂,带他下潜的速度不知为何如此之快,短短一瞬,刚才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的天光便消隐不见了,程骄头痛欲裂,胸口憋闷得仿佛就要炸开,他死死地抓住那双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狠命一扯,竟真的将那双手从身上扯了下来!他来不及庆幸,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拼命划着手脚向上浮去,腰间却突然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条泛着鳞光的蛇,不是,是什么东西的尾巴,正攀着他的腰一圈圈朝胸口绕过去,慢慢收紧。程骄彻底僵住,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条长尾向后一扯,程骄弓起身子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彻底沉进了无垠的黑暗里。第4章程骄独身一人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走着。他的四周弥散着沉沉有如实质的雾,伸手去触,那雾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去。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要走去哪里?程骄在脑海中问自己,但脚步却没有停,灵魂仿佛荡到了高空处,看着自己的肉身如同槁木一般,行在海水一般浓的雾气里。意识里像已经走了万万年那么久,程骄终于感到疲累不堪了,他在脑海中与自己的双腿商量:“歇一歇吧,或者干脆不要走了,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双腿竟好像真的听了他的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一停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走了。正这么想着,前方的雾像海浪遇到礁石一般,微微向两侧散开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挡。程骄眯着眼睛使劲看,是一个穿着湛蓝袍子的人影。那人影回过头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十分亲切的样子:“咦,真是好时机啊。”程骄见着这人的笑心中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也笑开来。一个眨眼间,那人却不知怎么的突然闪到了他的面前,脸紧紧贴上他的,仍是笑着问:“那你是不是十四年来,从未淹过水?”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骄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他慌了手脚想转身逃走,一双手却在他肩上重重一推。他摔进雾里,咬着牙等着鼻梁撞到地面上的剧痛传来,却没有等到,他睁开眼睛,走来时脚下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静静浮在一团雾里,那雾气不再迷惑他,而是从四面八方拥着他,托着他,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舒心。他的意识渐渐下沉,马上就要睡去,但头顶的方向透出一点光来,他想就这样放任自己睡去,但心里却隐隐惦记着光亮传来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在那里等着自己。他与睡意搏斗了一会儿,勉强拢起几丝清醒的意识,挣动着手脚朝头顶的那丝光划去。“骄儿!”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骄儿?是在叫自己吗?没人这么叫过自己。程骄不过是一个刚刚诞生不久的名字,这世上还没有人叫过呢,除了母亲。那天母亲把自己轻轻拥在怀里,慢慢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像抱着一个小婴儿一样轻轻摇晃着,自己好几年没有跟母亲这样亲近了,有些害羞,想要起身,母亲却把自己按住了,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温柔:“你不要叫现在这个名字了好不好?这个名字不是娘起的,娘不喜欢。等哪天如果你能出去,就叫程骄吧,好不好?骄儿?”自己抬头看着母亲笑着撒娇:“母亲惯爱突发奇想。母亲在这里,儿子还能去哪儿?这会子母亲又嫌起儿子的名字来了?况且娇儿是女孩子的名字,我哪里叫得。”母亲像是被他逗笑了,轻轻扶了扶他的发冠:“是骄,天之骄子的骄。”“骄儿!”程骄回神,回过头去,果然是母亲,一边笑一边朝他招着手,身后的雾气一团漆黑。程骄想朝她笑,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咧嘴嘴角便撇了下去,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程骄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将头顶那束光抛在了脑后,转身朝向了母亲。雾气犹如水状,程骄划得十分笨拙,一时半刻到不了母亲身边,他急得额头冒汗,母亲仍温柔地笑着,像是在劝他不用急,慢慢来。程骄缓下了动作。是了,急什么,母亲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呢。母子二人隔着雾气相顾笑起来。一只手缓缓从母亲身后那团黑色的雾气中伸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把尖刀,长约寸许,像盯上猎物的蛇一般,无声地朝母亲的脖颈探去。母亲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查,仍微笑着看着程骄。程骄目眦欲裂,想要尖叫,想要怒吼,想要求饶,又想用尽所有恶毒肮脏的字眼去咒骂那只手。可张口的瞬间,四面的雾气突然变成活物一般,拧成数十股,蛇群一般嗜血兴奋地向程骄口中、鼻中钻去,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呼吸。程骄徒劳地抓挠着,涕泪在扭曲的脸上狼狈地流着,脖颈上道道青筋攀了上来。“母……亲。”眼前是一片浓厚的血色,不远处的母亲仍温柔地笑着,那只手也停下了动作,只静静地在母亲的脖颈旁悬着,仿佛在嘲讽着程骄:你看啊,我在等着你呢。可那又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胸中积淤着什么东西,仿佛要炸开一般,一跳一跳地疼着。逃亡的这一路上,程骄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当着母亲的面,一滴眼泪终于忍不住,偷偷滑了下来。他本就是最惯用撒娇来换取母亲欢笑与怜爱的孩子。那些恐惧、愤恨、不甘,不由他做主地化作了满腔的委屈。他在心中喃喃道:“好累啊,娘。我好累啊。这里又黑,又冷,又可怕。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去娘的身边好不好?我去娘的身边吧。”那只手果然听到他了。它拿着那把尖刀戏谑一般晃了一晃,突然高高地举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在胸膛炸开了。程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等待着那一刻,却突然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缚住了他的胸口,程骄大惊之下,被勒得吐出胸膛里最后一口气,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眼前最后一幕画面,是那把刀,终于还是落了下去。-------------------------------------“早跟你说不能这么玩!一定会出事的!现在可怎么办!”“真……真死了?”“都硬了!”“不至于吧……按说时间,时间算好的啊……”“爷啊,他这么只小崽子,又饿了好些天,你算的那个时间,不一定准吧?再说你发现没有?他下水之后,身上的味道,是不是没了?”“难道……不会吧……我看走眼了?别怕别怕,这样,丛音,你去收拾收拾贵重东西,咱跑吧。”“咱新买的大宅子呢,不要了?”“……一时之间忘了,那要不,咱直接漂了他?”“哎。我这就把他从涟水洞推出去,一刻钟就能卷到海里去了。”“哎,等等!你拉他上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开鳞没有?”“不可能,开了鳞就死不了了。再说他都一幅死鱼样了,我没看。”“混账!开了鳞的漂出去被人看到要出大事的!快去看一眼。”“我不去,要去你去,我再也不替你干脏活了。他是我拉下去的,我害怕,我不去。”“作孽啊,我真是,捡你不如捡个龟,什么都让爷来,要你干什么。闪开闪开,一边儿去。”程骄睁开眼睛,抓住了正摸向他肋间的一只手。商别云本来是抱着摸一具尸体的准备伸的手,骤然之间被这具尸体握住了手腕,正骇得要放声大叫之际,却对上了程骄的眼睛。那个混合着极端的仇恨与冷漠的眼神,在一瞬间刺穿了商别云,让他没叫出口的声音,一瞬间化作了冷汗,从头顶渗了出来。程骄剧烈地咳嗽起来,松开了商别云的手。刚刚那个眼神可怖的人仿佛只是商别云一瞬之间的幻觉。此时在眼前的,分明又是一个溺了水脆弱不堪的孩子了。丛音扑过去看程骄,商别云看着自己手腕上浮起的红色掌印,发了会儿呆。丛音见商别云呆愣着,一边给程骄顺气,一边急得吼:“爷!过来啊!没死,别害怕!”商别云:可得了吧你,他死没死我不比你清楚?手腕差点被捏断的又不是你。那边丛音见他不吭声,又嚷道:“爷是不是怕他告咱们?那不能的,咱救了他命两次呢。”又去拍程骄的脸:“你不会告我们的是吧,我们是好心呐。是吧?是吧?”商别云看着被她拍得又要晕过去的程骄,心想着自己这几年确实有些撞邪门,净捡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不行,得抽空去湛明那里走一趟,求个符啊坠啊之类的回来辟辟邪了。-------------------------------------程骄再睁眼的时候,看着眼前拔步床细密精致的雕花,愣了一下,再一转头,看到一大一小主仆二人,正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等着。见他醒来,丛音高兴地跳起来拍手,可能是庆幸自己到底没算是杀人吧。商别云比起丛音来安静了不少,只是笑了笑:“哟,醒得挺快。”程骄看着他的笑和眼角的那颗痣,跟落水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重叠了起来。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嗯。”丛音高兴地不行:“灶上有鱼片粥,一直热着呢,我去端过来。你肯定饿了。”说着便小跑着出了房门,没一会儿又探头进来:“忘了问了,你吃不吃姜?”程骄嗓子还难受着,便对着她点了点头。丛音得到回应,一边嘟囔着“比他可好伺候多了”之类的话,一边兴高采烈地跑走了。她一走,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商别云箕坐在床边的矮榻上,神色悠闲地看着程骄,也不开口说话。程骄总觉得他的眼神似笑非笑,觉得有些不自在。踌躇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开场白:“商……”话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商别云截断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第5章程骄一惊,待抬起眼来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不是生气发难,而是实打实地发问。只是面对这样的问题,程骄自己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鼻子开始发酸,他赶忙把头转到床的内侧,不敢叫商别云看见自己的表情。从商别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盖在被子下面的,一小段梗着的脖颈,倒像是在赌气。商别云反思了一下,自己提的问题好像确实有些歧义。他想着自己今天把这孩子害得不轻,难得有些惭愧,便耐着性子,拍了拍程骄的背:“生什么气啊?你不明白我什么意思?”程骄却没有反应,不回头,也不说话。商别云两只手指捏住程骄后脖颈上一块皮肉轻轻晃了晃:“我也不是为了要害你死才推你下水的,我要是为了害你,我费这么大劲儿把你带回来做什么。你也太小器了些。”程骄在商别云的手碰到脖子的时候缩了一下,便再没动静了。只能见到被子微微地抖着。商别云等了一小会儿,见他还是没动静,便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要不是为了……哎说白了都是误会,可你总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误会啊。刚才我检查过你的身体了,你确实非我族裔,可又对我们知道得不少,总得给我说清楚,我才能定到底能不能留你啊。”说着他干脆把鞋一甩,两膝跪到了床沿上,双手往床的内侧一撑,横着跨到了程骄身上,歪着头看他的脸:“我说你……”程骄的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另半张脸上是皱成一团的五官,做着在哭的表情。商别云稍微凑近了些,他的脸上却见不到一滴眼泪。枕头上有一小片湿,却是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唇上的血流下来,一滴滴浸成的。商别云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指垫在了程骄的唇间:“啧,脏死了。丛音给你新换的枕头。”程骄慌着松开嘴,睁开了眼睛。看着枕头上的血渍露出慌乱的神情来,用袖子徒劳地擦着,正着急着,瞥了眼商别云,见他坐了起来,正举着手,盯着手指上沾上的血。程骄没来得及过脑子,直接半坐起来,两手握住了那根手指。两个人都是一愣。正愣着,听见丛音推门进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呢?”程骄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商别云已经把手指举得高高的了,献宝一样给丛音看:“喏。”丛音倒吸一口凉气:“他咬你了?!!”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扔,急匆匆跑到程骄面前兴师问罪:“你咬他了?!!”程骄哭笑不得,连解释都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商别云笑得捂着肚子歪倒在床上。丛音凑近了一看程骄嘴上的伤口,又看到枕头上那一小片血渍,不知为什么,显得更生气了,拉着小脸不吭声,走到桌子边摔摔打打地摆起饭来。商别云心里没底,也不敢笑了,陪着十万分的小心开口:“开个玩笑嘛,难不成你见我没真的被咬才生气的?”丛音把碗重重一摔,回过身来面无表情:“爷,这人到底留不留?要是留的话,洗衣做饭这些活,咱可得好好分一分了。要不你们不知道干活儿有多辛苦,光知道糟践。”商别云倒是没想到她气的竟是这个,一时有些失笑。但可巧,要不要留下程骄这个问题,又这样被抛了出来。商别云不知道程骄会作何反应,只是这回答,也到了非要不可的时候了。他收起了眼神中的笑意,却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就要取决于他的答案是什么了。你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我呢,对吧,程骄。”听着他的声音,程骄莫名地心中发紧。本来经过刚才那一番闹腾,他心中的情绪淡了不少,几乎要认为商别云是心软好亲近的了。可此刻听着他玩笑一般说出来的话,不知为何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只要有一个字答得不和这个男人的心意,要面临的,可能就不是被扔出府去这么简单的事了。可那些荒唐陆离的缘由,那些日日在做的噩梦,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那是真的,连他自己都无数次怀疑过,又怎么说出口讲给别人听呢。他踌躇了半晌,最后只能说出口一句:“我没有骗您……”他也知道这这句话听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听起来更像是欲盖弥彰的辩解,于是只好羞愧地低下头来。商别云嗤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骗我。要是让你这么个鳞都没长全的崽子骗了,那我这么多年岂不是活到龟肚子里去了。”程骄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慢慢地睁大了。商别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我循着血的味道在那个酒馆等了你七天,原以为是你的血,如今你洗干净了,倒发现不是。那个被我们漂了的尸体我看过了,是个普通人。所以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又是谁告诉你下雨时去海边可以等到我的?是谁教你说那句‘我除了你,没办法去找别的人’的?是同一个人吗?这人现在在何处?死了还是活着?你与这人又有何关系?”商别云嘴皮子极快,一连串问题问得中间气都没有喘一口,劈头盖脸直接朝程骄砸了过去。不过是个小孩子,这些天来又身心俱疲。自己把他这么吓上一吓,他定然慌得连谎都顾不上扯。就这样把那血渍的来源问出来,还活着便想法子救一救,若是死了就祭一场。至于这小孩嘛,虽然挺可怜的,但自己这里确实容不下他,带着他去洄娘那里走一趟,然后随便找个善堂丢过去好了。商别云这么想着,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程骄。“是我......”程骄仍低着头,声音十分含糊。“什么?”商别云有些压不住心中的不耐烦,皱着眉头把耳朵凑到程骄唇边听。“是我娘。”程骄这样说道。商别云反而笑了,身子坐正,声音仍是戏谑的,却明显带上了一丝怒意:“若这血真是你娘的,你还会差点淹死在我的镜池里?呵,想来你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两句皮毛,便动了歪心思想到我这来装乖,却不清楚,要伪装成是我族裔是绝无可能的,我已检查过......”“你总说你的族裔,你的族裔是什么?”程骄突然打断了商别云,抬起头来,脸色十分苍白。商别云反被他气笑了:“扯谎不成,改直接套我的话了?”“可是......鲛人?”程骄直直地看进商别云的眼睛里,嘴唇微微地颤着。商别云哂了片刻,突然将脸凑到程骄脸前,换了悚然的语气,一字一字笑着磨牙:“我还以为你不敢将这两个字说出来呢。既说了出口,知不知道再不可能活着走出我这宅子了?”丛音一改聒噪,束着手在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全然没听到这番对话。程骄看了她一眼,想起在水下时,她从背后伸手过来环抱住自己,展颜的那一笑。虽然时机不合适,程骄还是忍不住想道:真不愧是主仆二人啊,怎么干坏事的时候,都喜欢笑。想到这里他也笑了。他重新注视着商别云的眼睛,所以没有错过那其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知为什么,心中笑意更浓了。他说:“商先生,我说过,我没有骗你。我身上确实沾了我娘的血。只是你还没问我,我爹是什么东西,不是吗?”-------------------------------------饭桌上摆了一盆鱼片粥,细细撒了几粒葱花,旁边佐了一碟姜丝,与几盘小菜。程骄夹了一筷子姜丝铺到碗底,盛了一勺粥,捧起碗来,鲜香扑鼻。“好香。没想到丛音姑娘手艺竟这样不俗。”他笑着朝丛音说道。丛音正站在商别云身旁帮他盛粥,闻言脸一红,竟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态来:“我,我就按照爷的口味瞎做的,爷嘴挑,不和口味的不爱吃的,还,还有你不用叫我姑娘,喊我丛音就好......”商别云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带着一副探寻的表情,皱着眉盯着正与丛音说笑的程骄。脸上带着血渍看不见表情的程骄、站在海边看船飘远漫不经心抹着脸上雨水的程骄、昏迷醒来突然握住他手腕的程骄、咬破自己的嘴唇露出痛苦表情的程骄,还有刚刚那个笑着的程骄。丛音将碗放到他面前说着什么,他没有听到,看着正低眉顺眼喝粥的程骄,突然开口问道:“所以,按你的说法,你是混种?”程骄放下碗,拿起丝帕擦了擦嘴,心里想着这个词比着杂种也没好到哪里去,嘴上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是。”“所以是你娘告诉你,来海边等我,也是你娘告诉你说那句话的?”“是。”“也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认识我,与我又是什么关系?”“是。”“她死了?”“......是。”“她从来没告诉过你你是鲛人与人的混种?”“是。”“你不会水。我将你扔到水下,你不但没有开鳞,反而差点淹死。若不是你身上沾着的血是毫无疑问的鲛人血,你这整个人,没有一丝一毫与鲛人相关,你知道吗?”“知道。”“我离岸已有多年,至今从未见过鲛人与人的混种,可暗地里虐杀鲛人牟利图趣的人却见的不算少。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后者?”“无法证明。”聊正事,丛音一向是不听的。她埋头扒粥,这么一会儿便喝完了一碗,要给自己盛第二碗的时候,发现商别云面前的粥一口没动,已经凉了。她看了看商别云的碗,又看了看盆里剩下的半盆粥,抓过商别云的碗,一股脑把碗里的粥倒回了盆里,拿勺子胡乱一搅,又盛了一碗出来,放到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额角青筋狂跳:“你干嘛呢?”丛音盛着自己的粥一脸无辜:“凉了,我给你掺掺,喝热的。”商别云拍桌子:“你见谁家这么热饭了?不嫌恶心吗?!!这是没有外人,若有客人在,多么失礼你知道吗?!!”丛音瞥了程骄一眼,嘴里含着粥嘟嘟囔囔:“这桌上又没有人,这么讲究做什么。”商别云深感自己的小丫头自会说话之后,一天不如一天可爱了:“行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正好,明天带他去洄娘那里一趟,你也跟着去,留在那里住两个月吧,让洄娘把该学的东西再好好教你一遍。”丛音端起碗一仰脖干完了碗底的粥,一抹嘴扑通一声跪下了,仍面无表情:“爷,丛音错了,再也不敢了。”商别云气得哼哼:“少来这套。”丛音膝行两步:“我给爷做最麻烦的脍鱼生,做三天。”商别云捏她的脸:“脍鱼生,加琴谱全抄一遍。”丛音脸被他捏来揉去,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来:“成交。”程骄听到自己明天要被带去洄娘处,又见丛音宁可跪下讨饶也不愿在那里多待,心中想着不知那个洄娘是个如何可怖的人物,正惊疑不定之际,突然听到丛音喊自己名字,茫然地抬起头来:“啊?”丛音跟商别云同时回过头来看着他。商别云先板不住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过了丛音,拿着调羹喝起粥来。程骄也明白是自己闹了乌龙,见商别云这一笑,便知道自己这一关好像是勉强过了,一边心中腹诽着“嘴上嫌恶心,还不是不嫌弃地喝了”,一边把自己的碗端起来喝着。三人无言,默默喝着粥,商别云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抬头冲程骄说:“啊对了,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程骄一口粥喷到了桌子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吗,几乎要背过气去。丛音从桌子下摸出一块抹布,在桌子上擦了擦,然后朝商别云福了一福,倒走出门去,还不忘把门关上。商别云:“你走什么!这活儿你来干。”丛音哦了一声,又打开门回来了,站回到程骄身边等着。程骄咳得更厉害了。第6章商别云看着他咳,觉得有点奇怪:“做什么?我总要确认一下的。你不会,连尾也没有长吧。”又回头问丛音:“刚才在水底下,你没看看?”丛音摇头:“人穿着裤子呢。”商别云恨铁不成钢:“穿着裤子就看不出来了?”丛音觉得商别云在无理取闹,瞪着眼睛:“穿着裤子咋看?”程骄好不容易平过气来,在商别云教丛音怎么看之前抢着开口:“自,自然没有,若长了尾巴,又怎么会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呢。”商别云半信半疑:“照这么说来,你身上还真是半点鲛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啊......”程骄默默,半晌后抬头看向商别云,笑得十分明朗:“若有可能,我何尝不希望能像她多一点。”商别云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丛音在一旁小心翼翼,捏着气声举手:“那,还看不看了?”商别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提起了丛音的后领子,对着程骄说道:“天不早了,你今天折腾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明天早些起,去我一个朋友那里走一趟,有些关于你的事情,要她帮忙。”程骄乖巧点头。商别云拎着丛音出门。马上走出门的时候,商别云凑到丛音耳朵边上,用程骄能听到的声音说:“没事,等他睡着以后你偷偷过来看一眼好了。”听到身后传来椅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商别云哈哈大笑着,心满意足地合上了门。丛音走了两步,犹疑着开口:“爷,他是不是有点奇怪?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又突然想到些什么一样一拍脑门:“啊!对了!难道说他不知道......”“嘘。”商别云食指放在唇前,笑得人畜无害:“看样子是不知道,先别说,咱到时候,吓他个大的。”-------------------------------------程骄一贯起得早,又因为昨晚商别云临走前一番话,被唬得没怎么睡踏实。天微亮的时候便起来了,在院子里跑了两圈,跑得身上微微出汗,天已大亮,商别云的院子还是没动静。偏程骄在的这处客房里连一本书、一张纸片都没有。他想着商别云昨天说要早些出门,也不敢回去睡回笼觉,便在院子里随便折了个树枝,练起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