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田蚡做久了清闲的富家翁,根本无意去和刘彻作对。他是曾经被财富权力遮眼,在刘彻继位之初荒唐地把持了一阵朝政。但今非昔比,他也不是个傻子,现在的他哪里还能够去左右刘彻的决策。不说他,连他的妹妹,当今的太后也管不了刘彻做事,只能安心在后宫含饴弄孙。这种情况下,宁可在朝臣间留下被他们唾骂的话柄,也得把自己从漩涡里摘出来。反正他如今年事已高,又是位极人臣,根本就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了。田蚡打定了主意,至于他想出的法子,就是要从此将病称到底。不但病到不能上朝,甚至病到连客都见不了,彻底绝了同僚们坑害自己的路子。只可惜,他的这种决心并没有能维持多久,因为一直借住在他宅邸中的刘陵打着慰问的名义找上了他。这档口刘陵找上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田蚡当即就想要找借口避开谈话。刘陵听了他婉拒见面的话,当即就挥开阻拦自己进屋的仆从,撞进屋子里,青着脸质问田蚡:“田大人难不成是想着一直避我不见?”田蚡内心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并不能直接和刘陵这么说。眼见刘陵这般无礼对待自己,他缩在宽袖中的拳握紧了,脸上却是赔笑道:“哪里,只是刚刚一次性见了许多人,怕精力不济没法好好接待翁主。”“你别跟我扯这有的没的,我问你,皇上是不是又想着北征匈奴了?”刘陵不吃他这一套讨好,见田蚡还想着别开话题抽科打诨,声音有些尖利地道:“田蚡,你是不是忘了曾经和我父王说过的话!你再这么推脱应付我,我就把你说过的话传扬出去!”田蚡整个人僵住了,表情立刻垮了下来:“你是不是疯了!”刘陵冷笑着道:“我没疯,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我与我父王讨不着好,你也别想好好过!”田蚡气得浑身发抖,食指指着刘陵似乎恨不得将她当场掐死,最后却还是整个人如脱力了般妥协问道:“你想怎么样?”“别的不谈,这次你得去阻止皇上秋中的北伐匈奴。”刘陵冷眼觑着田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打匈奴与你和淮南王又没有妨碍,你管这个做什么?”田蚡只觉得刘陵莫名其妙,如果她是想借自己做跳板笼络其他朝臣他还能理解,打击匈奴这事能和她有什么干系?刘陵觉得他是在刻意装糊涂,冷笑一声,道:“田大人既然曾经和我父谋事,又怎么会明知故问?他刘彻集结兵力壮大声望,是对我们没有妨碍的吗?”“我何曾与你父谋事!”田蚡听她这样说顿时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就要去捂刘陵的嘴。“我既说有,自然就是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刘陵退开一步不和田蚡纠缠,只等着田蚡做出选择:“田大人,所以你怎么选?”田蚡与她对峙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不甘心地垂下头道:“我可以去劝彘儿,但他会不会听我的我就不能保证了。”他当真不觉得自己能够改变刘彻的决定,可刘陵却认为这只是他的推脱之词,她不以为意地将一缕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不听,田大人你就想办法让他听嘛,就像我让田大人听我的话这样。”田蚡被堵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偏思绪仍被刘陵拉扯着不得放松,硬是没法真的失去意识,只得无力地摆摆手,就要走出门去。刘陵没看懂他的意思,见他要离开,便又跟了几步问明白:“田大人,你这是预备去哪儿?”“如你所愿,去宫里。”田蚡声音虚弱地回应了她,呼来仆从备下马车,以看望王太后的名字往宫里去了。被刘陵威胁着去阻挠刘彻北征匈奴,他当真觉得无力。田蚡所能想到唯一可行的路子便只有先说服王太后,再让王太后这个作母亲的出面,试试能不能成功。刚通过宫门的核查,他正在琢磨着以怎样名义才能说服王太后,马车便二次停下了。田蚡对宫中路径极熟悉,晓得行驶这一会儿怕是连宫中内城都还没到,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毕竟能来拦自己这丞相座驾的,只有可能是受了皇命。果然,一会儿就有宫人挑开他的车帘,恭顺地向他道:“田大人,陛下听说你来了,想要见你。”田蚡一时无言,只得走下马车,忐忑地坐上轿辇,被抬着去见刘彻了。刘彻正在书房里浏览朝臣们汇报上来的信息。垒放在他书案上已看过的竹简甚至高过了他去,足可见他也是个勤政的皇帝。听见通传的动静,刘彻抬起头向田蚡看来。见他紧绷着一张脸似是正处于极度紧张中,刘彻不自觉向上扯了扯嘴角:“舅舅看着似乎不大愿意见我。”“哪里。”田蚡尽量缓和自己的情绪,哂笑道:“是许久没见到陛下了,一时觉得变化有些大就没回过神来。”“喔。”刘彻对田蚡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是做了个手势让宫人们都离开。书房里只剩下刘彻与田蚡。没了旁人注视,田蚡本该松一口气的。但是想到自己这次进宫是受刘陵所迫来坏刘彻的计划,他又一阵心虚不敢接触刘彻的目光,窒息感倒是越发重了。“这几年舅舅进宫都少,母后都道寂寞难与你相见,更别说是我了,确实是许久未见了。”刘彻让田蚡坐了下来,自己则坐到了与田蚡相对的位置上:“所以这次来,应也不是真看望母后,是有要紧的事吧。”他三言两语就将田蚡看望姐姐的借口挑破了,更叫田蚡难堪。但身为刘彻的长辈,田蚡还是安定了心思,诚实向刘彻道:“确实是有些话想要说与陛下听,但又担心僭越,于是就想着让太后娘娘参谋看看。”“能让你忙不迭来告与我听的,大约也就是因为我宣布不久后征匈奴吧。”刘彻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个个朝上嗯嗯啊啊地把事儿应下来了,转头就又想推你来阻我吗?”他一边说一边将这次拜访田蚡的朝臣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让田蚡惊出一身冷汗:“陛下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只是一处安排罢了。”刘彻没有过多解释他消息的来源,接下来的话却让心中惶惶的田蚡如直面恐惧。“朕还知道田大人原是想将这些人全都打发走躲清闲的,可惜是撞进去了个刘陵让你改变主意了。”刘彻说话的音调甚至都没有多少起伏,将最后一句话问了出来:“怎么,她又拿舅舅当初和淮南王共谋朕的身后事当作把柄了?”田蚡的眼神一片空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陛下……陛下如何知道的?”第115章 把柄压了四年的证据刘彻初登基那会儿就已经对刘陵心有恶感。只是以他的身份, 还真不好去认真对付刘陵。毕竟刘陵与朝臣勾结时,对外的说辞都是郎情妾意、你情我愿。可明白人都不会信这一套。哪怕是真与她缠绵的朝臣,看重的也不是她的皮相, 而是她淮南王之女的身份。当然, 她美艳的外表和玲珑的个性也确实提供了一定的助力。但随着岁月推移,淮南王早已不是传闻中那个皇位候选, 刘陵也已红颜老去,不再能搅动风云。偏田蚡仍不离不弃将她养在府邸中, 对她的要求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就说不过去了。说不过去就代表还有未知的原因。而世间事说来说去, 无非是以利相诱,以势相逼,以情相动, 以柄相胁。前三者刘彻都已排除,剩下的第四点必然就是真相——刘陵拿捏着田蚡的把柄。不过因着刘陵深居在田蚡宅邸, 刘彻没有花费大心力去调查, 以免坏了和舅舅的一点情分。毕竟自家舅舅颇知情识趣地没再挡自己的道儿,刘彻没有必要过于深究田蚡到底是什么把柄被拿捏了。然而纸包不住火,他终归还是知道了。在长子刘据出生不久后,曹盈就将事由告诉了他, 证据也一并到了他的手上。“盈盈... ...盈盈又是如何知晓的?”刘彻未立刻问罪, 田蚡倒是也回过味来,晓得刘彻并不是要与自己算账了。毕竟刘彻早已拿捏了证据,如果想要对付自己, 早就可以动手了。“刘陵那蠢笨女人当初邀淮南王与你谋事的时候,身边竟然一堆奉茶侍候的仆从,知情者众, 哪里守得住消息。”刘彻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对刘陵并淮南王愚笨的嘲讽。合伙谋逆这样的大事竟然都能叫外人在场。旁听了的聪明人明白知晓这样的隐秘是足够让自己被灭口的,在失去性命之前先行逃走,寻可靠之人藏匿起来了。当时不惧田蚡、愿意收留这个知情人的就是魏其侯窦婴的手下灌夫。“窦婴虽然与你不合,但到底没有结死仇,所以他就把人和证据都带去给盈盈了,让盈盈决定如何做。”刘彻说起曹盈忽地生出了几分无奈。窦婴这个做法倒是聪明,由他来告诉刘彻,实质就是状告田蚡谋逆,刘彻一旦彻查,必然会得罪王太后。但如果明明知情却不报上去,一旦事发了追究起来,发现他也是知情人,说不定还要将他也算在谋逆参与者中。于是他将这件事整个托付给曹盈,到底是国事还是家事,就看曹盈的话术和刘彻的想法。只不过窦婴实际在成为少府后,即元光三年,就已经将证据交给了曹盈。那时他因密旨之事已经全然信任了曹盈,自然将另一份隐秘也就一同交予曹盈处理了。曹盈知晓后震惊了一阵,稍加思索竟是将事儿一压压了四年。一直拖到刘据出生后,她才与刘彻约了时间,将田蚡被刘陵胁迫做事的缘由全告知刘彻。因为他算准了只有这时候说出来,刘彻的怒气是最低的——而她也确实算对了。即便在讲述时曹盈已经极尽所能更改修辞,也改变不了田蚡曾经和淮南王图谋刘彻身后事的事实。田蚡为了讨好淮南王,甚至信口胡说淮南王在刘彻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凭贤明和血统高贵,最适宜登上皇位。这话几乎全踩在了刘彻的痛点上,自然引发了他的雷霆之怒。尤其是田蚡话中所蕴含义是指刘彻将来也不会有继承人,甚至他本人都可能比淮南王这个老人要早逝。几乎可以说是在诅咒了。好在如今的刘彻把控住了这个帝国,继承人刘据也出生了,刘彻本人的身子更是健康得很。田蚡所说的事,没有一件有发展出来的趋向。所以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在极怒下令人立刻将田蚡揪来,而是听进去了曹盈的对自己说的话,将这件事同样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