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从没有这么安静过。在繁华地段, 深夜的街头也会有巡警与出租马车。贫民窟的人更是早早起床,他们必须饿着肚子去工厂或码头上工。现在一切都被按下了休止符。这座由巨大齿轮与链条构成的人类城市忽然停止了运转,诡异而恐怖的气氛随着迷雾在城市里扩散着, 掠过晕倒在地的人,掠过破碎漆黑的煤气灯,也掠过那一栋栋死寂的房屋。约翰一边跑一边看手腕上的表。他在赶时间。赶在所有人苏醒之前,去完成他这个漫长的夜晚接到的最后一桩委托。委托人是爱琳。“……还有一个信仰灰蝶的女孩出事了,但那个姑娘是被拐走的, 据说死者是很有身份的人, 现在那家女支院被封锁了。教会没有办法把她带走,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整座城市的人被邪神之力波及陷入昏睡的时候, 去把她救出来。”虽然人类靠近女孩蜕变的茧, 就会出现幻觉,然后昏迷,但是人类有木仓,也可以隔着门往里面丢炸药。或者干脆放一把火,烧掉那家女支院, 特别是人们认为那里出了恶魔的时候。“我们的神已经陷入沉寂,短时间内不会再活动……我知道,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伦敦城安全了, 但这意味着我们这些眷属的力量有限, 没有办法对抗人类的攻击,我请求您……先生,罗莎和我一样, 我们信仰异教只是想要获得保护自己的力量。我们会躲藏在城市的暗处, 或者去没有人的地方, 不会再出现了。”伦敦城的下水道网错综复杂,即使没有了这处废弃工厂,爱琳还是能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不管怎么样,现在她不用为贫苦辛劳,不会衰老,也不会受伤,更不会轻易被人伤害。也许就像死去的异教徒首领所说的,选择信仰邪神是为了摆脱残酷的命运,可是谁又知道,迎来的究竟是自由还是更残酷的命运呢?隐藏在这座城市的成群灰蝶都被盖密尔点燃了,苏珊不会再受到污染。侦探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还带回了爱琳对苏珊的道别口信,现在他只剩下一件事,及时救走那个蜕变为蝴蝶的女孩。约翰忽然看到街边有一辆出租马车,他立刻跳上去,把车夫搬到路边,反正出租马车都有编号,等用完了随手丢在车行门口,报警的马车夫会找到这辆车的。约翰的想法很好,可惜上车后他发现马匹毫无反应地站着。“它们也在昏睡。”车厢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约翰嘴角抽搐,刚刚离开废弃工厂,离开了詹森,现在又轮到盖密尔了吗?“我以为你回去看书了?”约翰没有回头看,为了避免海神发怒,约翰还补了一句,“这是詹森刚才说的。”“我手里确实拿着一本书。”盖密尔回答,提醒约翰这辆马车是他先看上的,虽然马车停在路边,但是拦路抢马车的还是侦探。“不过我只是需要一个看书的地方,你用它来赶路,没什么冲突。”说完盖密尔就改变自己的声音,那两匹马突然受到声波的刺激,立刻苏醒了。约翰急忙拉紧缰绳,可是受惊的马疯狂地在街道上奔跑起来。约翰东倒西歪地跟惊马对抗着,全凭着过人的驾车技术才没摔下去。不管是落马还是摔车,都是要出人命的。车厢里的乘客稳稳地坐着,好像还很喜欢这个速度。——原来这就是搭乘马车的感觉。这摇晃的幅度,有点像在海浪里起伏。这边盖密尔分析着坐马车的乐趣,那边约翰脸都青了,他还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火车除外!马疯狂地跑着,还好这时候街上空荡荡的,就算有车也是停着的,马会自动避开,否则跑不了一条街就会出车祸的。“再跑车轮要掉了!”约翰嘶声喊。车速这才慢下来,那两匹马也呼哧呼哧地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倒毙。约翰:“……”很不忍心,太惨了,比自己还惨。满大街都是马车,他换一辆还不行吗?“我还有事。”约翰跳下车,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着回头说,“谢谢你们没有杀死灰蝶。”如果灰蝶死了,作为邪神眷属的爱琳也只有消亡。现在灰蝶被揍得沉进了泰晤士河底,既解决了伦敦城的危机,也让爱琳与她的同类得到了短暂的自由——在邪神再次苏醒之前。车厢里一片漆黑。黑得不正常,就像是有个庞然大物塞满了车厢。约翰的脑袋一阵抽搐,他立刻闭上眼睛,正要逃离的时候他听到盖密尔说:“不用谢,詹森不杀灰蝶,是觉得那家伙太脏了,追进河底肯定要沾到那些气味的。”——那你不杀灰蝶,是怕沾上气味,让詹森不喜欢吗?约翰心想。他走到街边,发现眼前的幻觉消失了。约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半透明的薄片。这是爱琳翅膀上的一块碎片,爱琳亲手撕下来的。在靠近同类的时候,它会发光,并且越来越强。“在这个方向。”约翰钻进一条巷道,跑了没多远,就看到远处那栋建筑的二层也亮起了蓝莹莹的光。他仔细辨别了一下周围的建筑物,立刻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在什么地方。“杜特夫人的花园!”房子四周拉着警戒条,还有好几个巡警。约翰给自己戴上手套与帽子,灵活地翻过围墙。一个优秀的侦探,都有一手非法潜入居所尽量不留痕迹的本领。爬上二楼后,约翰根本不用费力气去找,就发现了那个屋子。房间周围撒了厚厚一层盐,还摆放着十字架、火盆。窗户与门都被木板封死了,钉得非常粗糙,可以看出干活的人心慌意乱,其中一块木板的钉子上还挂了一根红色的布条。约翰翻了翻口袋,找出工具,麻利地把钉子拆了。他敲了敲门,然后拿出翅膀碎片抓在手里,这才进去。果然打开门就是眼前一黑,一股旋风般的力量卷着约翰把他拖到房间中央。血腥味充斥着屋子,地毯上有一大滩干涸的血迹。“罗莎,是爱琳委托我来找你,我是一位侦探。”约翰冷静地爬起来,他对着屋子墙角那个隐隐发光的物体说。罗莎身上裹着窗帘布,她的脸与眼睛像爱琳那样可怕,她像是一个幽魂般慢慢飘了出来。——确实是飘,翅膀可以让她悬停在半空中。罗莎的神智好像没有爱琳保持得那么完整,她的表情空洞,只是目光被约翰手里的翅膀碎片吸引了。约翰心生警惕,悄悄伸手在口袋里握紧了武器。“这里很危险,你应该去寻找你的同类。”约翰放缓声音,一个词一个词地说。说完他还又重复了一遍,指向打开的门。罗莎忽然冲出了门,约翰感到不对,连忙跟着跑到走廊上。他听到了一声惨叫。罗莎浑身是血,慢慢从大厅里走出来,她的手里拖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着华丽的裙子,一顶法式的假发丢在了地板上,她刚从昏迷里苏醒,剧痛让她不断挣扎。“救命,魔鬼……魔鬼!”这个女人眼角布满皱纹,大约就是杜特夫人了。罗莎慢慢拎起了这个女人,在对方惊恐的目光里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锋利的牙齿切断了肌肉与血管,鲜血喷上了墙壁与吊灯。罗莎丢下抽搐的尸体,她从大厅垂直地飞到二楼走廊的高度,直视着约翰。约翰一只手握着武器,一只手慢慢递出了翅膀碎片。罗莎伸出滴落着鲜血的手指,接过了那个发光的东西,然后撞破了大厅玻璃,消失在伦敦浓雾里。——这块碎片指引着约翰来到这里,同样能指引罗莎找到躲藏的同类。约翰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距离詹森告诉他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他飞快地清理了一遍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从花园里翻墙出去。途中他又看到了一具尸体,男人的尸体,像是这栋房子的守门人,或者做粗活的仆役。大厅里还昏睡着一些年轻女孩,不过在这栋充满血腥味的房子里,她们肯定会醒得很快。约翰跳下围墙,在大街上绕了三圈,找到一家鞋匠铺偷了一双露拇指的破靴子,然后在垃圾堆里烧掉刚才穿的外衣、手套与鞋子。当他重新钻出街巷时,伦敦城的人们已经陆续醒来。“咳咳。”到处都是剧烈的咳嗽声,人们精神恍惚,身体无力。城市上空弥漫着一股可怕的臭味。“是工厂排放的烟雾吗?”“好像是地震?”“是洪水吧,泰晤士河又倒灌了。”(注)约翰用一条围巾捂住口鼻,他听到不远处杜特夫人的房子里传来的惊叫,还有警哨的声音。他低垂着脑袋,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早起的商行职员。大约九点钟,他才回到租住的公寓。“上帝保佑,你总算回来了。”房东夫人忧心忡忡地迎上来,“天啊,昨天半夜的巨响你听到了吗?他们说地震了……哦,苏珊回去干活了,她说今晚还会来……”约翰转过头,飞快地说:“我找到了爱琳。”“是吗?谢天谢地!”房东夫人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个叫爱琳的女孩回去了?”“不,她决定……离开伦敦,跟一些同伴,就是同样被异教欺骗的女孩们搬到人少的乡下。”“那也不错,这座城市糟透了,不是吗?这难闻的恶臭……”约翰关上房门,把房东夫人的念叨也一起关在了门外。然后侦探僵硬了,因为窗户是打开的,詹森正坐在窗边阅读一本书籍。看封面好像是一本欧洲民间传说故事集。“詹森先生,我能问问你还有什么事吗?五个小时之前,我们刚刚在废弃工厂那边见过面,而现在我的床铺在召唤我。”约翰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有钱又有能力的委托人,昨天晚上还救过自己,他忍了。“盖密尔单独来找过你。”詹森放下书,他使用的是肯定句式。约翰想起昨晚在灰蝶巢穴的对话,瞬间失力,詹森还记得这桩事呢!约翰放弃了,他不费劲了,什么委托人的隐私?这种每天遭遇邪神的可怕经历他过够了!“对,他提醒过我注意灰蝶,因为爱琳的案子发生时,他就坐在我面前这个位置上,用一颗宝石委托我寻找他梦里见到的意中人!”詹森:“……”淡蓝色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身形一阵模糊,苍白的皮肤出现了诡异的粉蓝色。“砰。”窗户关上了。詹森不见了。约翰哈哈大笑,他脱下靴子跟衣服,满心胜利地躺上了自己的单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