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他是个记仇之人,得罪过他的人都没好下场,却不知为何他没跟她算那一簪之仇。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是他现在只是隐忍不发,后面还有更深更狠毒的报复等着她?她不相信他就这么轻轻易易把她放过了,甚至还答应释放他的情敌和死对头谢子诀,他原不是这样慈善的人的。不过现在他既愿和她好着,那她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她还中毒了呢,能活到哪一天都不好说。谢右相谢灵玄被人冒替之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道谢子诀用谢右相的身份,暗中做下了罄竹难书的恶事。这些莫须有的罪行,谢子诀当然没有做过,许多事情的时间也对不上。不过既然有人有心指鹿为马,翻云覆雨,这些细节便很轻易地被糊弄过去。一夜之间,谢子诀从高高在上的进士郎沦落为阶下囚,大理寺给他判的原本是斩监候。可谢右相慈悲啊,不忍见一条性命白白流逝,便暗中求裴大人通融,饶过谢子诀的性命,只将他流放便好。说是流放,其实和放了谢子诀差不多,只是谢子诀以后再不能回长安城了。人人都夸真右相有菩萨的心肠。裴让都觉得不妥,“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也太愚慈了些。这人利用您的身份胡作非为,论律当斩,您又何必这般悲天悯人呢?”谢灵玄云淡风轻笑说,“非是我慈悲悯人,只是家中夫人苦苦相逼,定要我饶了他的性命。”裴让疑道,“妇人之见,您也是听的?您说将他流放,是不是叫下官暗中派人将他了结的意思?”谢灵玄摇头道,“放了就是放了,岂有暗中相刺杀之理。他只是一介书生,又没做过什么恶事,留他一条性命也没什么的。”裴让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落水了一遭,谢灵玄的性情真变了不成?从此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他家中养的那个妇人,真有如此大的本领?虽然满腹疑惑,裴让也只得领了谢灵玄的命令。依裴让的意思,还不如将谢子诀斩草除根的好,可谢灵玄却优柔寡断。进宫,少帝也在翘首以盼谢灵玄能归来。少帝哭泣道,“老师不知道,您被代替的这些日子里,朕日夜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江山落到旁人手中。那恶徒不是您,朕一眼就瞧出来了,谁也休想瞒得过朕。”谢灵玄抚慰了少帝半晌,问道,“陛下就不觉得他也很熟悉吗?从前,他可也教过您学书来着,您这么只信臣而要将他车裂,实在不太好吧。”少帝顿时凝固。虽然他也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个老师就是假的,但他不愿承认,也没想到,老师会这般坦诚。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守江山的肱股之臣,是真的假的谢灵玄又有什么相干。“朕以前说过,朕永远相信老师,现在和以前一样……只要老师能襄助朕将这万里江山坐稳,朕不管您是谁。”第70章 释放对于帝王, 江山的稳固永远比他个人喜恶更重要,况且私心来说,这两个老师中他也确实更喜欢面前的这一个。少帝要求的, 只是谢灵玄现在是谢灵玄即可,至于他之前是谁,又是如何成为谢灵玄的, 少帝并不愿深究。深究下去,不过伸张了谢子诀一人的正义,于皇位并无好处。谢灵玄知悉了少帝的意思, 对他表示一番忠诚后,便离了宫。他还答应温初弦和她一起去大理寺, 不能失约。温初弦早早地在家等待谢灵玄。见他回来了,才松一口气, “我以为你不带我,自己去了呢。”谢灵玄道, “怎会,君子言忠信,既答应娘子的事,便一定会做到。”温初弦拧着眉头反问, “你是君子吗?”他笑说,“虽以前不太算, 但今后可以为娘子做君子。”修身玉立,丰神潇洒,他那清明灵秀的外貌还真像是君子。说罢, 自然而然牵起温初弦的手来。温初弦颤了下, 终是没有反抗, 也扣住了他。大理寺狱, 温初弦记得自己去过一次。那时她是去送张夕,如今却在送玄哥哥。她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被送走,真的是巧合,还是暗处有一双手在操纵着一切?她明明知道谢灵玄不是好人,却还是魔怔般想和他在一起,真是无可救药。温初弦要求谢灵玄留下谢子诀的命来,谢子诀就真的只剩下了命,他一身血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形销骨立,伤痕累累。她半僵不僵,见此惨烈的场景,心中对谢灵玄的恨破茧而出,一时压过了爱意。泪珠滚滚落下,她刚才还爱谢灵玄爱得难舍难分,现下却想一刀子杀了他。那种感觉,就好像她之前一直被某种东西蒙蔽,所以才对谢灵玄有感情,而此刻蓦然醒了。玄哥哥其实并没什么大过错,何辜要被关在地牢里那么多时日、又遭此无妄之灾呢?温初弦刚想冲过去和谢子诀见面,谢灵玄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他现在是朝廷要犯,身上沾染晦气,娘子不如站在这里,远远瞧一眼也就是了。”温初弦挣扎了一下,却甩不开他的手。她仰起头,冷冷说,“你答应让我见玄哥哥最后一面的,如今又出尔反尔?”谢灵玄无奈道,“什么叫最后一面,他又不是要死了。你既叫我放了他,你以后和他还是有很多相见的机会的。”终是妥协,徐徐放开她的手。“算了,你愿去便去,省得我跟恶人似的。”温初弦眼皮一跳,头脑发涨发热。她蹒跚地走过去,靠近在牢栅外,眼眶含泪,呼唤被铁索锁住的谢子诀。曾几何时,这铁索刚从他身上拿下来,这么快便又套了回去,很难说是天灾,还是人造孽。谢子诀已完全失声了。他的嗓子本来就遗有病根,这几日被如此磋磨,旧疾自是复发。就算旧疾不复发,只要谢灵玄想,也可以给他再灌些哑药——那人的狠毒向来如此。“谢灵玄?”她极低极低地叫了谢子诀一声,没敢叫玄哥哥,而是叫了他的大名……只怕那人听了“玄哥哥”三字会发狂大怒,从而要了谢子诀的性命。谢子诀在一片昏晕中缓缓醒来,死水般的眼睛蓦然雪亮,他惊喜逾恒,似没想到温初弦能亲自来,嘴里呜呜模糊不清地嘟囔个不停,却比之前还差劲儿,一个完整的字都发不出来了。温初弦这才看见,不是被灌哑药,而是他的舌头被割掉了。无法抑制的寒冷袭上她的后背,瞬间将她雪埋冰冻。也确实,要灭口却还不杀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那人开不了口。虽然谢子诀还可以用写字的方式把真相传递出去,可他已被污蔑成乱臣贼子,落魄成这般模样,又有几个人肯相信他呢?温初弦定了定神,脑海可怕的清醒。她深深觉得下一个被打入暗牢、割掉舌头的就是她……或者比这还更严重些,毕竟她掌握的真相比玄哥哥还要多。期限就是看谢灵玄什么时候把她玩够。她和玄哥哥的根本区别就是,她是个女人,还有一身姿色可以供人索取。温初弦眼前结了层霜,只觉得处处险阻。肩膀忽然一暖,一袭长袍盖在她身上,原是谢灵玄脱下了自己的。他柔声说,“冷眼瞧着,娘子怎么一直发抖?可是冷了吧。”温初弦了无生气,他朝她伸出手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后缩。谢灵玄将她从肮脏的地面上搀起来,揽在怀中抚慰半晌,歉仄而语,“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的,吓着你了。”他垂头在她绵软的樱桃红唇上轻吻了下,一阵热流便顺着血液流遍她全身,方才冻结的心脏寒而复热。她对他是爱还是恨,仿佛也由不得她自己,都是由他来操纵的。每当她将他恨得无以复加时,只要他随随便便跟她来点肢体接触,她都会迅速沦陷,口干脚软,从极恨变成极爱。若不依从,心口就会很疼很疼,仿佛她只身一人被埋在沙漠里,只露出一个头,若想活着,便只能靠谢灵玄的施舍,给她喂水。温初弦第一次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到底对我做什么手脚了?”不然她的情绪、她的身体不可能不受控制。这一句虽是质问,但更像幼鹿哀鸣,委委屈屈。谢灵玄满脸疑惑,“娘子在谵语些什么啊?”温初弦呼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是她精神失常了。“你一定要放了玄哥哥,要不我死也难安。”她撂下这句话,瞧了眼自己发紫的手指,温热濡湿的泪簌簌而下。谢灵玄将她打横抱了回去,临别时低声跟裴让说,“寻个由头,把他放了吧。”裴让是谢灵玄的人,谢灵玄说一不二,无论给予什么命令,裴让只如走狗一般照做。裴让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谢灵玄嗯了声。温初弦就闭着眼睛伏在她肩头,他这样吩咐裴让,仿佛是故意让她听见的。事实上,温初弦听了这句话也难以安心。谢灵玄险恶的手段太多了,她防不胜防。别了潮湿肮脏的牢狱,回到松软凉爽的马车中,温初弦吐了口浊气,才感觉自己由鬼又变成了人。可还在里头的人,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谢灵玄见她如此失态的模样,“娘子是不是还对他旧情难忘啊?”“不是。”温初弦下意识摇头,两颊却被他松松拢住。“娘子之前说时日无多了,要死心塌地地跟我,竟是打诳语来诓我的么?”温初弦心头一阵拧绞,从他的抚摸下逃开。她咬着唇,冷气阴阴说,“我喜欢谁,与你无关。”谢灵玄道,“是吗。”她近来情绪实有些阴晴不定。方才还千娇百媚地笑脸迎人,这会儿却又冷口冷面。谢灵玄平静得很,破例没追究,倒让温初弦感到一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