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直来直去。狄慎再不迟疑,迅速出门传话。赵福听闻,当场目瞪口呆。但周曜既摆出这般态度,他再震惊都没用,且狄慎传完话就回了映辉楼,连劝说的机会都没给他。他傻愣愣在王府厅前站了半天,仰头瞧了瞧,确信这是青天白日没错,一脸不可置信地回了宫。到了御前,他甚至没敢传达原话。——怕乾明帝听了大怒,当场把手边的砚台砸向他的脑袋。遂改了稍许说辞,只禀明乔家父女之事。乾明帝听完,不出所料地摔了御笔。“朕养了他多年,竟教出这么个狂悖妄为的东西!大敌当前,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既生在皇家,就该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哪有冷眼旁观坐地起价的道理!这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逆子!”皇帝气得脸色铁青,摔了御笔还不够,抓起茶杯就砸在地上。赵福吓得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乾明帝连着摔了好些东西,在掀翻御案之前终于压制住怒气。“那逆子还说了什么!”他问。赵福都快钻进地缝了,后悔不该接这差事,平白替淮阳王承受这场帝王暴怒。他悔得肠子都轻了,却不敢隐瞒耽误事,遂低声道:“淮阳王还说,太子已废,他重病缠身,若皇上不允,他在府里等死就是了。”“混账!混账!”乾明帝大骂。赵福瑟瑟发抖,连气儿都不敢出了。好半天,乾明帝才平息了震怒,扫过满地狼藉。登基至今,他从未如此刻般暴怒过。但暴怒又能如何?他在这儿掀桌子砸东西,淮阳王府里周曜那逆子却好好躺着,此时此刻,他身为帝王,甚至都不能奈何这逆子半分。毕竟战事迫在眉睫,满朝武将无人可用,他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周曜身上。更何况,私心里,乾明帝其实知道周曜为何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因乔公度确实构陷过周曜。只是彼时东宫威望甚高,周曜又凭着赫赫战功张扬骄横,兄弟俩齐心协力,且常与他政见不同,乾明帝忌惮已久,才会睁只眼闭只眼,借乔公度的谗言给周曜多扣一道罪名。但如今,他也算是恶果自食。皇位下蹲伏的猛虎未必能咬人,但外寇铁蹄南下,却定会动摇国本。且那是殊死搏斗,不容半分转圜。这种时候自断臂膀,无异于自毁根基。是他轻率了,以为周曜那样长驱直入地打通商道,外敌定已疲弱,足够朝廷派去的武将据险而守。如今看来,除非天降奇才,另赐猛将,否则,边境之事,他终究得托付给嚣张却极有领兵天赋的周曜。他别无选择。至少,周曜兄弟是内患,如今雄兵南下的却是外敌。乾明帝坐在椅中,神情霎时疲惫。“他是要乔公度去登门跪求?”“是乔家父女。”赵福低声。乔公度的女儿,就是乔拂了……那丫头行事莽撞,没半点心机城府,怎就招惹到了周曜?不过此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乾明帝也没心思去管。他伏在空荡的案上,素来威仪的姿态荡然无存,声音都是疲弱的。“让乔公度去,别太张扬。”“再去凤阳宫知会皇后一声,免得乔公度再费周折,让她来劝朕。”太累了,战事拖到如今,情势愈来愈凶险,他已太累。若乔家父女受点委屈,能令周曜亲赴沙场,似乎也不算太坏。只要能退敌。乾明帝直起身,瞧着满殿盛怒的痕迹,想起幼时周曜在他跟前乖巧听话的样子,想起周曜用心读书,刻苦习武,只求他开口夸赞的样子,一时恍惚。不过十余年而已,父子之间,怎就走到了今日这般境地?*赵福觉得,他今日必定是没看黄历。不过半天而已,却把半年的气都给受了。先是去淮阳王府传口谕,因乾明帝叮嘱得郑重,他还特地陪了笑脸,好将差事办得漂亮。谁知一去许久,非但顶着毒日头站了半天,还连淮阳王的面都没见着。那狄慎转达淮阳王的意思时还横眉冷眼,给了他不小的脸色。紧接着,就是天子雷霆之怒。明明是淮阳王桶的窟窿,却一股脑全都撒到他头上了!这还不算完,到了凤阳宫里,向来温婉贤淑的乔皇后听了此事,也是忍不住大怒,直斥淮阳王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让当朝国舅爷,朝廷的四品大员登门跪求,着实欺人太甚。赵福若不是有御前内侍的身份撑着,险些被乔皇后摔出的茶杯砸中。饶是如此,新沏的滚热茶水溅在脸上,也够烫的。受完这场气,还得去国舅府。因乾明帝说了不许张扬,赵福都没敢支使徒弟跑腿,亲自去传了旨意,少不得又是场尴尬。好在乔公度毕竟只是个国舅,哪怕气得浑身颤抖嘴唇青紫,差点掀翻客厅的茶盏糕点,也没敢在他跟前摆谱,还让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府门。整整大半日,总算碰着点头哈腰的好脸色,赵福心里的气总算顺了点。府内的乔公度却差点砸了书房。他虽出身不高,因着妹妹育有皇子位居东宫,这些年可谓飞黄腾达。且他原就是颇圆滑善言之人,在乾明帝跟前满嘴抹蜜,极擅察言观色,颇得帝王赏识。这些年青云而上,甚少对谁低头。如今淮阳王让他登门跪求,还带着女儿,那可是奇耻大辱!然而再怎么样,他都不敢抗旨。周曜有胆子跟皇帝叫板,提出如此嚣张的要求,乔公度却才受皇帝贬斥没多久,没胆子再去戳老虎鼻子。且乾明帝既让赵福传旨,又特地点明已知会中宫,显然是不给半点转圜的余地。这场羞辱,他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乔公度脸黑得如同锅底,在屋里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终是在天黑前踏入内院,去知会女儿前往淮阳王府的事。乔拂闻言,霎时呆住了。让她跟着父亲去王府跪求?就是钟玉妩嫁的淮阳王,那个病得差点死掉,苟延残喘的嗜血病痨鬼?凭什么要她去啊!第30章 偷窥外面的种种动静悉数报到了映辉楼。周曜听闻, 神情平静无波。比起兄长周晏,他对父亲乾明帝的了解不算多透彻,年少时甚至有过关于父慈子孝的幼稚幻想, 只不过都在后来的种种挫折中破灭了。但无论如何, 有一件事周曜是极为笃定的——皇权面前, 旁人皆如尘埃。他和周晏如此, 乔公度更不例外。无事时,国舅爷深得帝王赏识, 亦风光无限。但真到了危急关头, 哪怕是要乔公度肩上扛着的脑袋,乾明帝恐怕都能被迫答应, 更何况只是登门跪求?在赵福出了皇宫, 亲自前往乔府时,周曜便已笃定乾明帝的猜测。而帝王天威之下,乔公度就算满心不甘,定也不敢不从。而后,便该他启程北上,率兵御敌。这是关乎江山百姓的大事,半天都不好再耽误, 定得及早动身。病了太久, 周曜已有整年不曾踏足北地。且他虽行动无碍,到底毒未除尽, 此次北上必得让狄慎从帐内府中挑选精锐, 带在身边随行。而王府外尚有乔皇后兄妹虎视眈眈, 他离开后, 府里剩下玉妩和孙嬷嬷, 还有江老将军托付到他手里的江氏血脉, 女眷力弱,容不得半点差池。这些事情都得及早安排。从后晌至深夜,狄慎忙里忙外地奔波,周曜立于案前,片刻不曾歇息。等安排妥当,推门而出时已是月过中天。临近中秋,夜里寒意颇重。狄慎松柏般站在门口,见周曜出来时身上已罩了披风,不由稍露诧色,道:“快丑时了,王爷还要出门吗?”“回清漪院。”周曜淡声。话音落处,人已快步下了台阶,也没命人掌灯,只管飘然而去。狄慎站在原地,愕然看他背影没入夜色。旁边侍卫也觉诧然,等周曜走远些,听不到这边的动静,才仗着跟狄慎极熟,凑近了低声道:“王爷这是忽然转了性子?”“谁知道呢。”狄慎也觉稀奇。须知周曜从前起居都在书房,连内院的那道垂花门都懒得踏进去,更不可能深更半夜地特地跑去内院歇息。如今娶了个貌美多姿的孺人,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当真是日头打东边出来,稀奇之极!两人面面相觑,换了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而后默契地各回住处。*清漪院外,昏黄的灯笼随风摇曳。周曜踏着夜色疾步而行,在瞧见那盏灯笼和虚掩的院门时却将脚步微驻——他以为夜深至此,清漪院早已关门闭户,熄了灯盏。来的路上,他甚至做好了翻墙而入的准备。谁知道她竟留了门。似有暖意在心底悄然蔓延,周曜眼底浮起淡笑,近前推门而入。院里灯火昏暗,屋舍门窗紧闭,侧间里却有微弱的烛光透窗而出,格外显得夜色静谧。仆妇丫鬟俱已歇息,上夜的人在廊下守着,低声闲谈驱赶困意,佛宝亦在其中。见他忽然半夜归来,俱觉诧异,忙起身行礼拜见。周曜抬手,掀帘而入前,忽然顿住脚步。“孺人睡了?”他的目光落向佛宝。佛宝一边打起帘子,一边屈膝低声道:“回王爷,孺人原说要等王爷回来再睡,因夜实在太深,她撑不住就先歇下了。里头留了灯烛取亮,热水也都还在,奴婢这就让人端来。”“不必。”周曜淡声,抬步入屋。佛宝没敢再多言,默默退回廊下。其实按习惯,她和莲屏她们轮流值夜时多半睡在外间的一张小榻上,若是玉妩夜里醒了叫她也颇方便,这是玉妩出阁前便养成的习惯。不过自打昨晚周曜留宿,三人都不敢在里头打搅,商量过后便将小榻撤走。周曜既说不必伺候,她哪还敢跟进去搅扰?便轻轻掩上屋门,将门帘放落。屋内灯烛静照,颇为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