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辛夷将剑往案几上一拍,“若是落在我的手里,非叫他生不如死。”正说着,窗外的风灌入,吹得案几上纸页哗哗。虞辛夷瞥了眼襦裙轻薄的妹妹,缓下声音道:“今日阴沉风大,岁岁怎穿得这般单薄?”说着命胡桃去取外衣来,别着凉了。“阿姐不觉得,这几日天气甚热么?”虞灵犀看着三层衣裳齐整的虞辛夷,满眼疑惑。“热么?”虞辛夷抬眼看了看外头天气,不觉得啊。身子素来娇弱的妹妹,何时这般贪凉了?虞灵犀被阿姐逼着罩了件大袖衣裳,热得脸颊发烫,索性搬了笔墨纸砚,去透风凉爽的水榭中继续抄写经文。因是抄写时辰颇长,她又喜静,索性屏退了所有立侍的丫鬟,放她们下去歇息。刚写了两页,便听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继而阴影自头顶笼罩。虞灵犀以为是侍婢去而复返,便搁笔道:“这里无需伺候,下去吧。”身后之人没有动静。半晌,熟悉淡漠的嗓音传来,悠悠道:“小姐的这支笔,甚是别致。”虞灵犀回首,便见宁殷负手,站在身后看她誊写的秀美字迹。他大概刚沐浴过,并未全部束起发髻,而是留取一半头发从后脑披下,像极了前世那般散漫贵气。虞灵犀看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笔架上搁着的白玉紫毫笔上。“是薛二郎赠送的。”虞灵犀并未多想,顺口道,“你若喜欢,回头我也送你一支。”宁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意深了些许,透着凉意。他俯下身,扎着护腕的手臂从虞灵犀耳边掠过,拿起旁边的镇纸为她一寸寸抚平宣纸。弯腰的时候,他耳后的一缕头发自肩头吹落,冰凉微软,扫过虞灵犀细白的颈项。宁殷的头发很好看。和他本人的苍白冷硬不同,他的头发黑且软,是男人里少有的漂亮。“小姐的东西,我怎敢横刀夺爱。”起风了,也不知有意无意,那支雕工精美的白玉紫毫笔咕噜噜滚落案几,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宁殷眼尾一挑,扫了一眼那支断笔,轻声道:“我的错,回头赔小姐一支新的。”他嘴上说着“我的错”,可嘴角却分明上扬,一丝反省也无。虞灵犀没有惋惜那支珍贵的玉雕笔,而是怔怔地望着宁殷垂下的那缕头发,被发梢扫过的颈项先是一凉,继而发烫。宁殷不喜欢熏香,虞灵犀却仿佛嗅到了一股诱人的……不是香味,说不出来。虞灵犀怔愣了片刻,满腹经文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鬼使神差地伸手,做了一件她上辈子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她握住了宁殷垂下的那缕黑发,在白嫩带粉的指尖绕了绕,又绕了绕。方抬眼笑道:“卫七的头发,很漂亮。”替她抚着镇纸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滞。第28章 饴糖虞灵犀微抬的杏眸映着满池春水,眼睫染了墨线似的撩人。指尖绕着宁殷的黑发,她觉得自己约莫中了邪。直到对上宁殷那双黑冰般深邃的眼睛,她心中嗡地一声,回过神来似的,缓缓放下了手。那缕头发便从她指间摩挲而过,羽毛般又凉又痒。“小姐方才,”宁殷保持着手拿镇纸的姿势,想了一番措辞,方慢慢问,“是在与我调情?”风吹皱一池春水,水榭轻纱撩动,虞灵犀感觉那股闷热又烧了上来,连耳尖都止不住泛起了薄红。难为他这样冷心的人,竟懂得“调情”二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情不自禁赞誉而已。”虞灵犀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垂眸略微不自在,索性拢起笔墨起身道,“我去换支笔。”说罢,不再看宁殷的神情,抱着宣纸匆匆离去。宁殷直起身,看着虞灵犀衣袂消失的方向。略微不满,撩完就跑算什么?他在水榭中站了片刻,抬手捻了捻那缕被缠绕过的黑发,回味许久,墨色的眸中晕开些许兴味。既是好看,怎么不多摸一会儿呢?他极轻地“啧”了声,革靴踏过地上的断笔,在玉器脆弱的碎裂声中,心情颇好地负手离去。花苑看不见的拐角,虞灵犀停了脚步,轻轻靠在围墙上。她一手抱着揉皱的宣纸,未干的墨迹在怀中糊成一团,一手覆在微热的脸颊上降温,方才,是怎么了?虞灵犀实在是疑惑,怎会头脑一热,对宁殷说出这般轻佻的话语?莫非是前世以色侍人,遗留下来的陋习?云翳蔽日,暮春凉风习习,却依旧吹不散绵延的体热。……四月初八浴佛节,城中寺门大开,诵经布施,热闹非凡。本朝礼佛,每逢浴佛节,高门大户都会煮上盐豆和糖水,散给行人纳福。天色阴沉,可怪热的。虞灵犀收拾好自己,倚在榻上摇扇,便见胡桃拿着一张帖子进门。“小姐,薛府来的帖子,定是请您一起布施呢。”胡桃说着,喜滋滋将请帖呈上。于她看来,浴佛节布施这样的大事,薛府请自家小姐登门,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这桩婚事。薛家如此礼遇,小姐嫁过去必定享福,岂不是良缘美谈一桩?虞灵犀接过帖子打开,却是薛岑的笔迹,落款亦是薛岑的私印。她问:“这帖子,是薛府管事亲自送来的么?”“那倒不是,听侍卫说是薛二郎身边的小厮跑了一趟。”胡桃为她沏茶,不解道,“谁送来不都一样么,小姐打听这个作甚?”虞灵犀稍加推测,便知这帖子并非薛家二老的意思,而是薛岑自己下的私帖。薛家家风甚严,恪守礼教,想来当初“失贞”的流言拦下东宫婚事的同时,也让薛右相有了顾忌,故而两家婚事迟迟不曾定下。多半是薛岑怕她多想,所以才执意下帖邀请她,以表自己非卿不娶的决心。心是好心,可惜用错了地方。虞灵犀命侍婢取了纸笔来,提笔润墨,回书一封,婉拒了薛岑的邀请。贸然登门不合规矩,她不想为难自己,亦不愿为难薛岑。送出帖子,便见虞焕臣身边的侍从前来请示,于廊下禀告:“小姐,该去布施了。”今年的虞府的布施礼是虞焕臣负责安排的,设在府前主街的岔口处。而此时,虞焕臣正恹恹搅动着锅里的盐豆,没了往日的朝气。虞灵犀知道,家人已替兄长下了三书六礼,求娶出身大家的苏家小娘子。虞焕臣偏爱豪爽巾帼,一听对方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便头疼,眼看婚期将近,越发郁卒苦闷。虞灵犀以帷帽遮面,走了过去,才发现宁殷也在粥棚下。“小姐。”抬眼看见虞灵犀,宁殷唤了声。一袭暗色武袍的少年姿容挺拔,头发半束半披,连发根都是齐整的墨色。他俯身取物时,肩上垂下一缕极为漂亮的墨发,总让虞灵犀想起那抹丝滑冰凉绕在指尖的触感……似乎自前几日夸赞过他头发好看后,他便极少束起全发了,总要披一半在肩头,倒多了几分优雅的少年气。虞灵犀不自禁看了他许久,直到宁殷取油纸过来,刻意压低了嗓音问:“有这么好看?”瞥见他眼底恣睢的笑意,虞灵犀耳根的燥热又涌了上来,总觉得羽毛拂过般轻痒,还好有帷帽垂纱遮面,不至于被他看出端倪。虞灵犀夺了宁殷手里的油纸,卷了个漏斗问:“你怎么在这?”宁殷随意道:“青霄不在,这里缺人帮手。”虞灵犀轻轻“噢”了声,转身接住虞焕臣舀来的盐豆,包好分给路上的乞儿和行人。“岁岁!”人群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唤,是唐不离寻到这儿,挤开人群奔了过来,“我要去金云寺祈福,你去不去?”虞灵犀这几日十分怯热,懒懒的没什么劲儿。正迟疑,唐不离却取走了她手里的纸漏斗,央求道:“去嘛去嘛,今日寺中的姻缘签最是灵验,你就不想给薛某人算一卦?”身后哐当一声细响,是宁殷打落了案上的瓷勺。他笑得凉薄:“抱歉。”不知为何,虞灵犀总想起水榭边摔断的那支白玉紫毫笔。禁不住软磨硬泡,虞灵犀只好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