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前世不曾听过的美言,这辈子倒是补齐了。虞灵犀将视线从宁殷脸上挪开,莫名有些心虚。她生性善良,不忍杀人、害人,但对宁殷上辈子所做的那些事终归是心有芥蒂的。任凭谁不明不白死在他榻上,死后尸身弃之不理而成为孤魂野鬼,心中都会难以释怀。她知道宁殷喜欢艳色,送他的新衣却是不起眼的深青暗色;她也记得宁殷不吃辛辣,但还是将加了椒粉的屠苏酒分给了他……虞灵犀做不到像宁殷那样杀伐狠厉,但她再如何没有骨气,也知道这辈子也不应该再围绕宁殷的喜好而活。他说她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许是假话,但虞灵犀还是柔软了目光。她托腮,杏眸灵动澄澈,伸指隔空点了点宁殷的嘴角,学着他前世的语气道:“笑一个。”宁殷一怔,随即听话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那一笑仿若春风暖化了皑皑白雪,在虞灵犀眼中掠过浅淡的涟漪。虞灵犀从未见过宁殷露出这般干净的笑容,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血腥杀气,只有见之可亲的少年心性。面人似的乖巧没脾气,虞灵犀忽然有些泄气,和他耍小性子似乎也无甚意思。心中的那点警惕和芥蒂在这一笑中渐渐动摇,淡去。于是她也笑了,第一次,面对宁殷露出轻松畅快的笑来。宁殷不明白她为何发笑,但见她开心,便更卖力地扬起嘴角,漆黑幽深的眸子牢牢锁定笑靥如花的灯下美人。“我改主意了。”虞灵犀披着一身暖光,笑吟吟望着面前的少年。前世宁殷给她造成的压迫感太强、太惨烈,以至于她今生见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算账划清界限,从此离他越远越好……或许,他们之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呢?虞灵犀脸颊浮现酒意的绯红,眸色却从未有过的清明。“吃完这些酒食,就早些回房歇息吧。”虞灵犀道,“庭院的雪,就别扫了。”宁殷以为她又要赶自己走,忙抬眼,暗色的眸中划过一丝类似恐慌的情绪。虞灵犀起身,望着远处夜空中消散的烟火余光,轻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不定,我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宁殷眼底的慌乱消散,起身喉结动了动:“小姐的意思是……”“是的,我可以留下你。”虞灵犀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希望你,莫要让我失望。”宁殷立即道:“我什么都愿意为小姐做。”虞灵犀张了张唇,想说的话有很多,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提起阶前青石上搁置的灯笼,朝厢房径直行去。廊下,少年久久躬身伫立。直至目送她的灯盏消失在月门之后,他方直身撩袍入座,端起食案上尚且温热的屠苏酒,斟了一杯。宁殷端起酒杯,却并不饮下,竹帘投下的暗影遮挡了他的神色。风起,竹帘卷动,荡开的酒水涟漪中,映出少年如狩猎者般凉薄轻勾的唇线。“光留下来怎么够呢?”接下来,他需获得她的信任,近她的身,光明正大地去布一场蛰伏已久的局。……回到厢房,虞灵犀靠着门扉长舒了一口气。胡桃将纱灯搁在案几上,又点亮了烛台,回首瞧见自家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忍不住多嘴道:“小姐,虽说咱们府上家大业大,多几十百来个奴仆也养得起,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流浪乞儿,您给他治伤不说,还要将他招入府中,是否太过善良冲动啦?”虞灵犀也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仓促,但她并不后悔。她虽解决了北征眼下的危机,但父兄一直迟迟没能查出来布下陷阱的幕后真凶是谁。不管敌人是谁,都难逃一个位高权重,甚至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那是虞灵犀无法撼动的人,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着宁殷如今落难,暗中扶植他。待他两三年后权倾天下,便能成为虞家的靠山,铲除隐藏在幕后的奸佞。唯一的问题是,她太了解宁殷了。哪怕他现在表现得人畜无害,虞灵犀也忘不了他前世只记仇不报恩的残暴性情。这样的人无疑是一把危险至极的刀刃,既能伤人,也能伤己。稍有不慎,她必满盘皆输。如何让宁殷稍稍改变性子,承虞家这份恩情,是虞灵犀眼下最头疼的难题。“既然应承他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虞灵犀将胡桃唤到身边,叮嘱道,“给那人换间干净通透些的房舍,不许他来前院,也不许任何人指使他干脏活重活。还有,若是父兄问起来,你便说是我留下来替我养猫的。”胡桃应允:“奴婢明白。”过了年,宁殷的伤差不多好全了。也是奇怪,从自己答应留下他,他伤愈的速度便快了许多。虞灵犀还未想好该如何走下一步,索性便让他呆在后院,从自己的月钱里分了一份养着他,让他替自己照顾小猫花奴。这一想便是大半个月过去。回过神来时,已雪化开春,花苑中的十来株桃树都颤巍巍吐露出花苞新芽。唐公府送来了请帖,邀请虞家兄妹七日后一起去城郊的归云山踏青狩猎。虞灵犀上辈子被圈在赵府和王府多年,这辈子一重生过来就被父兄北征和宁殷的事分了神,都没来得及好好出门游玩放松,被闺中好友邀请,自然卯足了劲儿想去。何况唐公府声望颇高,老太君唯一的孙女儿要主持围猎,京中大多数官宦子弟都会应约前去,正好方便虞灵犀打探一些消息。围猎要进行两三日,虞夫人担心幺女身娇体弱,会冻着伤着,本不同意虞灵犀应约。但架不住小女儿百般央求,只好松口道:“你兄长朝中事务繁忙,不能同行,便让辛夷陪你去。多带些侍卫和马夫,别人狩猎你远远看着便行,千万莫往危险之处跑。”虞灵犀连连颔首应允,这才下去安排出行事宜。三月初,风里的刺骨寒意褪去,暖意融融。虞辛夷已经整顿好围猎随行的人马,府门外一片马蹄哒哒的热闹。虞灵犀换了身方便出行的窄袖春衫,便见胡桃捧了个首饰匣过来,笑问道:“小姐想佩戴什么钗饰?奴婢打探过了,今日应约的贵女颇多,赵府的表小姐也会去呢!小姐定要挑些奢华好看的首饰,将她们都比下去才行!”听到“赵府表小姐”几字,虞灵犀挑首饰的手微微一顿。前世在赵府经历的种种,以及自己死后被宁殷划花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犹历历在目。她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长舒一口气,从匣中随意挑了对看着顺眼的翡翠蝴蝶珠花,道:“就戴这个吧。”胡桃认出了这对珠花,抿唇一笑,一副“果然选这个”的模样。辰时,围猎的随行侍从便气势磅礴,从虞府出发。虞灵犀和贴身侍婢乘坐马车,虞辛夷身手不凡,便单独策马在前方开道。到了城门,薛岑并几个士族子弟的人马已经等候多时。薛岑只和虞辛夷点头打了个照面,便策马朝虞灵犀的马车而来,勒马唤道:“二妹妹。”虞灵犀撩开车帘,探出头回应:“岑哥哥,你怎么还在这?”“等你一起前行。”说着,薛岑瞧见了虞灵犀鬟发上簪的那对珠花,眼睛一亮,清隽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红晕,“二妹妹戴的,可是我去年送的那对翡翠珠花?”虞灵犀笑意一顿,下意识摸了摸头顶。薛岑误以为她的沉默是害羞,心想上次果真是自己敏感多虑了,二妹妹心里有他呢!否则,为何特意戴了他送的珠花前来相见呢?“二妹妹明白我的心意,这便足矣。”说完这句,薛岑眼含春意,留恋地看了虞灵犀一眼,这才在同伴的催促声中扬鞭策马跑去前头了。徒留虞灵犀一脸怔然地坐在车中。狩猎不方便戴复杂的钗饰,她不过看这对珠花造型简洁大方,适合出行,便随手挑中了,却不料是薛岑送的礼物。隔了两世,她真记不清这珠钗是买的还是送的了,难怪早晨胡桃的笑容奇奇怪怪的呢。虞灵犀想把珠花摘下,可如此一来,倒有点欲盖弥彰了,只得悻悻作罢。马车行了进两个时辰,总算在午时赶到了归云山脚下。外头已经停了不少华贵的马车,寒暄问好的笑声伴随着马蹄阵阵传来,好不热闹。微风轻拂,阳光和煦,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侍婢撩开车帘,虞灵犀刚弯腰钻出马车,便见一只扎着护腕的结实臂膀自一侧递了过来。虞灵犀下意识将手掌搭在那侍从臂膀上,转头一看,猝不及防对上双漂亮幽黑的眼睛。宁殷?虞灵犀记得随行的名单里并没有他,不由讶然,“你怎么来了?”第14章 头筹午时过后,受邀围猎的各家子弟皆已到齐,各自在山脚寻了平坦避风的地方安营扎寨。“小姐,已经找青霄侍卫问清楚了。”胡桃端着一盆清水进帐,替虞灵犀挽起袖口道,“原本随行的马奴昨夜都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病得起不来了。管家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手,偶然间见那个乞儿擅驭马,便临时叫他来顶替,说是只让他帮着看管马匹,不许来小姐跟前近身伺候,想来出不了什么问题。”虞灵犀将手浸泡在清水中,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纵使宁殷备受冷落,在宫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毕竟是曾经的皇子,而此番围猎的世家子弟中不乏有皇亲国戚,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越想越觉得宁殷的过往是个谜,她从来不曾看透过。“岁岁,快出来!各家已经整顿好,准备围猎了。”唐不离的声音自营帐外传来,打断虞灵犀的思绪。午后的阳光刚刚好,晒得人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