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燕看着面前这颗毛绒绒的脑袋,猜想巫洛阳现在一定十分窘迫,便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体贴地说,“你在这里待着,我去把周围清理一下。”
怪她,没想到巫洛阳会怕成这样。
毕竟之前提起的时候,她看起来还算冷静,甚至还能对蛇羹心动。
不过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这恐怕是她第一次看见蛇,以前一切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自然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但她不应该想不到。
程怀燕交代了一句,就要转身。
手臂突然被抓住了。
她回过头,就连巫洛阳一脸怯怯的表情,犹豫着问,“它不会又过来吧?”
“不会的。”程怀燕说,“其实,人怕蛇,蛇也怕人。要不然,也不会有打草惊蛇这个词了。它已经走了,就不会回来。我只是去看看,把周围清理一下。”
“那……”巫洛阳慢慢松开手,“那你快点回来。”
“放心吧。”程怀燕反握住她的手,把人推到木柴被砍过的地方安顿好。
这里是已经被她们探索过的地方,肯定不会有意外。
然后才拎着柴刀,将附近比较茂盛的灌木、荆棘和杂草都清理了一番。这样一来,不仅附近的蛇虫鼠蚁被惊动离开,就连视野也变得开阔了许多。
在一丛灌木的根部,程怀燕还发现了一丛蘑菇,大概有十几朵。
她本来想采摘,想了想,又回去叫了巫洛阳。
让她做点高兴的事情,更能安抚受惊之后的情绪。免得她总想着蛇,看哪里都不安全。
果然,看到蘑菇,巫洛阳的情绪好了很多。
程怀燕出门的时候带了背篓,就是为了装这些意外发现的东西。巫洛阳折了几根枝条,在背篓地步铺上一层,才将蘑菇放在树叶上。
之后,程怀燕就故意朝着有山货的方向走,带着巫洛阳一会儿采蘑菇,一会儿摘野果,一会儿捡毛栗,总算是让她暂时忘却了山林之中隐藏着的危险。
等到天色暗下来,准备回家的时候,不仅今年的柴火已经砍得差不多了,就连背篓里也装满了各种山货。
一下午都安安生生,巫洛阳也完全放松了下来,跟在程怀燕身后往回走。
走着走着,程怀燕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巫洛阳抬起头问。
程怀燕将背上的背篓放下来,“看到个好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巫洛阳不明所以地点头。
其实缓过来之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表现有些太夸张了。山里当然可能遇到一些危险,蛇也确实很可怕,但是小塘村的村民们天天上山,一年里也未必会有一个人被蛇咬。
以后一定不能这样一惊一乍了,她想。
不过很快,巫洛阳就顾不上自己脑海里的这些念头了,因为在她的左前方,程怀燕走到一株十分高大的树木前,双手握住树干,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操作的,反正手脚并用,几秒钟就蹿上了高处的树枝。
巫洛阳:“……”
她知道程怀燕很厉害,会很多东西,真没想到就连爬树的技能也如此炉火纯青。
自己的眼睛甚至跟不上她的动作。
她仰着头看了一会儿,才终于看明白程怀燕是在做什么。
这棵树的树梢上,有一个很大的鸟巢。
程怀燕凑到鸟巢附近观察片刻,很快就将整个鸟巢都端了起来,然后单手扶着树梢,两条腿用力,很快又从树上滑了下来。
“运气不错。”她快步走到巫洛阳面前,将自己手里举着的鸟巢送到她面前,“里面有三只小鸟。”
巫洛阳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巢中的小鸟。
这几只鸟儿已经开始褪去柔软的绒羽,长出能够抵御风霜、支撑飞行的翎羽,但外形还是幼鸟的模样,看得人心都化了。此刻,它们大概是受了惊,三只小鸟挤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叫着。
“好可爱啊!”巫洛阳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小的鸟。”
也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察鸟儿。
“可惜不能让你摸一下。”程怀燕有些遗憾地说,“小鸟身上有了陌生的气味,亲鸟可能就会不愿意养它们了。它们还没学会飞,自己没法捕食,天气也快要转冷了,必须要有亲鸟照料才行。”
巫洛阳心里也有一点遗憾,不过又说,“我就这样看一下就好。”
“要拿一下鸟窝吗?”程怀燕问她。
巫洛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鸟巢接过来。它轻得不可思议,让她的动作也跟着轻柔了起来,生怕一个不慎就会造成破坏。
“其实不用这么小心,鸟窝搭得很结实的。”程怀燕笑道,“这么高的树,树梢上的风也大,不牢固早就被吹跑了。”
话是这么说,但巫洛阳还是很小心的。
又看了一会儿,她才将鸟巢还给程怀燕,让她送回树上去。
毛绒绒的鸟儿彻底治愈了巫洛阳因为惊吓而受伤的心灵,她整个人也彻底放松下来,不再总是紧绷着,防备可能从任何地方冒出来的危险。
甚至还在路上采了一束野花,说是要拿回去插瓶。
不过,回到家里才发现,花有了,但是合适的瓶子却没有。
在这个时代,玻璃瓶、瓷瓶这种东西是很珍贵的,程家根本没有。陶土缸倒是有几个,又太大了。巫洛阳琢磨着,回头可以砍一些有欣赏价值的树枝回来,用陶土缸养着,也别有意趣。
至于手里的这束花,最后用绳子扎起来,挂在了墙上做装饰。
小喜鹊非常喜欢,让程怀燕将她写作业的桌子从卧室里搬出来,就放在花束下面,写一个字,就抬头看一眼。
程怀燕在烧火做饭,巫洛阳想了想,回卧室把笸箩搬了出来。
给程怀燕补的那件衣服,因为太费工夫,所以一直做到了现在。这样的效率,要是被小塘村的主妇们知道,非要笑掉大牙不可,但程怀燕看她做得精细,还一直宽慰她说慢一点也没什么,反正这衣服不急着穿。
不过剩下的也不多了,巫洛阳就打算今天给它收尾。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她的针脚比最初的时候流畅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培养出了手感,不需要每一针都停下来对准位置,眼睛一扫就能找准地方,挥洒自如,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什么时候她连用眼睛看都不需要,可以像其他人那样一边走针一边聊天甚至一边分神做别的事,就算出师了。
等程怀燕的饭煮好,巫洛阳的衣服也终于缝好了。
她用牙齿咬断针上的线,将笸箩放在一边,衣服拎起来抖一抖,对程怀燕说,“补好了,来试试看。”
“这么快?”程怀燕大步走到她面前,将衣服接过去,先撑开来看了一眼,顿时惊叹起来,“你这手艺,拿出去谁会相信你才刚开始学做针线?数遍小塘村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也看看我也看看。”小喜鹊被她说得心痒,连忙丢下笔跑出来,凑到程怀燕身边去看。
然后发出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声,“哇,我也想要这个!”
却见背上原本被撕裂的破口处,此刻已经被一个举着金箍棒的猴子所遮挡,最难得的是这个孙悟空是彩色的,做得又足够很细致,很多细节都体现出来了。而且他高高举起金箍棒的样子,具有一种强烈的动感,仿佛下一刻棍子就要砸落下来。
唯一的缺点,就是布料的颜色种类不够丰富,所以很多地方没能区别出来。
但对于在山村长大,目前为止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小喜鹊而言,已经足够惊艳了。
“这个猴子好看。”小喜鹊说。
“这是孙悟空。”程怀燕连忙纠正,“齐天大圣孙悟空。”
村里的孩子娱乐很少,但也不是没有。除了上山下河、摘果摸鱼之外,他们最喜欢的,无疑就是听老人们讲古了。而且村小学的老师,上课之余,也会给他们讲一些故事。
孙悟空,小喜鹊还是知道的,她也知道孙悟空是美猴王。
但这是她第一次,将美猴王孙悟空这六个字,跟一个真切鲜活灵动的形象联系在了一起。
原来这就是孙悟空!
“我我我!”她将自己毛绒绒的脑袋凑到巫洛阳面前,满脸期盼地说,“洛阳姐姐,我也想要一个孙悟空!”
“写你的作业去。”程怀燕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小喜鹊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别不高兴。”巫洛阳摸了摸她的脑袋,毛绒绒的手感果然非常好,极大地弥补了她没有挼到小鸟的遗憾。她温柔地说,“等我有空了就给你做。咱们不缝在衣服上,做一个布娃娃,怎么样?”
“真的?”小喜鹊立刻回嗔转喜。
“真的。”巫洛阳又摸了一把,“去写作业吧。”
小喜鹊心满意足地去了。
程怀燕拎着衣服进了门,没一会儿就换好出来了。
“怎么样?”她在巫洛阳面前转了一圈,“感觉这衣服一上身,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嗯,有气势。”巫洛阳说,“不过怎么感觉这衣服不太能穿得出去?”
这种风格,对于村里人来说,大概太浮夸了。巫洛阳在这里,甚至很少能看到颜色鲜亮的衣服,所以才让人觉得整个村子里到处都灰扑扑的。也是因为这样,她没在笸箩里找到其他颜色的布料,只能将就用有的几种。
“怎么不能穿了?”程怀燕很不赞同,“我这衣服穿出去,那肯定是人人都羡慕,也想要一件。”
“不会觉得太张扬吗?”
“哪里张扬了。这可是孙悟空,他代表着的是反抗的精神,也正是我们工农红军的精神,那还能有错?”程怀燕毫不犹豫地说。
巫洛阳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张嘴就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不过想想这个时代,连生产队开会,开场白都是“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以阶级斗争为纲”,似乎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但是她怎么觉得,程怀燕只是单纯的想穿这件衣服呢?
算起来,她也是个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啊,会喜欢这些也正常。只不过以前,她是家长,是顶梁柱,更是村干部,要成熟,要稳重,要有担当,所以没有显露出来而已。
巫洛阳这么想着,就说,“那你明天就穿出去。”
“不用明天,我现在就出去转一圈。”程怀燕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整了整衣领,大步走了。
她也不干别的,就站在别人家门口,把跟她关系最好的年轻人们叫出来,让人看看自己的衣服,然后转身去下一家。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基本都在家歇着。没一会儿,程怀燕就将二组的地盘转了个遍,身后也跟上了一群小尾巴。
“跟着我干啥?”她抖了抖袖子,转过身说,“该吃晚饭了吧?你们怎么不回家去吃饭?我也要回去了,饭还没吃呢。”
“燕子,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年轻人们对视一眼,围拢上来,一部分人按住她,另一部分人凑过去看她背上的图案,“平时大家对你没得说吧?哪来的好东西,这不得给咱们也整一个?”
“巫知青给缝的。”程怀燕说,“我这衣服上次抬东西的时候不是刮坏了吗?撕开好大一个口子,我也不会补,就丢在一边。谁知道她看见,给弄好了。”
“原来是巫知青,那就不奇怪了。”二组的人对巫洛阳的印象很好,都觉得她能干是很正常的,纷纷赞叹,“我就说么,咱们小塘村,哪有这样的手艺?还得是巫知青。”
“能请巫知青给咱也弄一个吗?”有人问,“要什么你一句话的事,能弄来的,咱们绝不含糊。”
还有人急吼吼地道,“你看我这衣服合适吗?合适我立刻就给它撕个口子去。”
“行了。”程怀燕打开她的手,“我回去问问她。不过这东西精细,她做得慢。我看,你们不如去跟着她学,自己做,还快一些。”
女青年们立刻喜上眉梢,“对啊,她愿意教的话,我们也可以自己做。”
男青年们则一脸丧气,“那我们也没有这手艺啊。”
立刻有人嬉笑了起来,“你不是定了亲嘛,让那谁给你做呗!”
有对象的让对象做,没对象的,家里亲妈姐妹总是有的,只能好好求一求,让她们帮忙了。
众人笑闹了一阵,方才散去。
程怀燕独自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和乐,连脚步都是欣悦的。
……
巫洛阳说要给小喜鹊做个布娃娃,就立刻开始着手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再做新的,就得心应手了很多。正好有不少人找到家里,说想跟着学这个,巫洛阳便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将布娃娃给做出来了。
结果布娃娃立刻取代了缝着图案的衣服,成为众人的新宠。
把齐天大圣缝在衣服上固然很威风,但是能抱在手里,进行一些不方便让外人看到的互动,那不是更好么?
一时间,程家的门槛几乎被人踏破,就连一组那边也有人慕名而来。
如果说,这个家里谁最能够体会到这件事带来的变化,那无疑是小喜鹊。
成年人多少还有些矜持,但小孩子是不会的。他们羡慕就是羡慕,崇拜就是崇拜,自从小喜鹊第一个拿出了悟空娃娃之后,俨然就成了小塘村孩子之中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其实以前,小喜鹊在孩子们中间,也算是说得上话的。
因为她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姐姐程怀燕过于能干,大人们对程怀燕态度客气,小孩子对小喜鹊也客气。但是,像这样的亲热与追捧,却是前所未有的。
小孩子懂得没那么多,只是本能地做出一种判断,知道带来这一切的是巫洛阳,于是对着她就更加亲近了,天天赖在她身上撒娇。
程怀燕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她这个姐姐,能给小喜鹊提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条件,供她上学,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至于其他的,她自己都没有,也没法给她。现在巫洛阳的到来,倒是意外地填补了这个空白。
就连她自己,不也从巫洛阳那里得到了很多吗?
这种“得到”不是物质上的,甚至在巫洛阳出现之前,程怀燕也不知道自己缺少了。只有当真正获得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这里还有一片空白。
她说不出这是什么,但程怀燕知道,这一定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被自己侥幸得到了。
在程怀燕因为“获得”而高兴时,有一个人却在因为“失去”而恼恨。
黄桥目前已经通过了大队长一家的考核,成功地晋升为“自己人”,跟黄小兰的往来,也没有人再阻拦。据黄小兰说,等过年那一阵,不那么忙了,村里也杀了年猪,就要把他们的事情操办起来。
黄小兰说的时候面上一片羞涩,黄桥心里却十分平静。
不能说他对黄小兰不满意,任何男人对于一个一片痴心只爱自己的女人,都难免会生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惜。何况黄小兰的条件,也不能说很差。但是要说满意,那就是骗人了。
他只是没有选择,所以退而求其次。
黄桥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尤其是在看到巫洛阳的现状之后。
但他没有想到,巫洛阳还能在村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就连一组这边提到她,也是满口的称赞,不像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含着一种微妙的审视,叫人很不舒服。
如果巫洛阳早点拿出这样的能耐,他会不会因为看见了希望,愿意跟她一起苦熬一阵呢?
黄桥心里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