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安宫出来,裴琛浑身轻松下来。之前的计划都被推翻了,几日间有谣言说陛下会立溧阳为太女。风头太甚,不如短暂避开,也好让陛下安心。路过墙角圈了一团雪,冰冷的触感让双手生疼。
冷到极致会疼。
哪怕是疼,裴琛也没有放手,取舍乃是人生中必要的选择。
她想殿下外放,于尘世中寻一屋舍,为百姓谋福祉,做一父母官,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夜晚同眠,仅此而已。
站在大周权力中心,脚下踩着宫阙,她仰望浮云,愁绪如影而至。
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祭祀大典、两军首领、除夕、三公主成亲,外放。
她不由自主走到了陛下寝殿,顾夫人在丹陛上与宫娥说话,她遥遥去看,顾夫人一袭品竹色裙裳,发髻高挽,温柔如水。
走上前,顾夫人停了下来,眼神由凌厉化为几分淡然,眉尖微蹙,“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您了。”裴琛低笑,面容绽开笑容,眼眸似雨过天晴的湖面,潋滟光色,是顾夫人从未见过的明朗。
顾夫人迟疑,觉得她的话很真诚,然而她觉得不对劲,将人提至偏殿。
殿内寂静,裴琛依旧淡笑,明净少年人让人眼前一亮,灼灼明艳,顾夫人看向她:“说吧,什么事?”
“太后答应我陪殿下外放。阿娘,我功夫极好,会保护殿下平安而回。”裴琛微笑,带着晚辈的柔软,一句话打消顾夫人的疑惑。
那位素未谋面的姨娘死在了当今陛下的外放途中。
顾夫人抬眸,她的女儿早就脱离她的掌控,学会独立,看着身姿孱弱的人直起腰身,脊骨挺得直直的,不再以前那般卑微。
女儿的改变让她的生活发生很大的改变,她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
她伸手抚摸少年人的发顶,微微一叹,“我知你有心避开,我愿意帮你。”
“阿娘,你与陛下的情意是最干净的,不必脏了。我能、我也可以站在京城之中,顶天立地。”裴琛拒绝,目光沉沉,“我喜欢您能走出佛堂,爱与不爱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我不知您是谁,但我喜欢您,希望您走出囚笼。十多年的苦楚已然够了。”
“我是谁……”顾夫人心中触动,茫然低唤,“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
当年除了明昭外,几乎没有人能分清她们,包括帝后与父母。
若是有人能分清,只怕也不会发生那样的惨事。她掩面哭泣,裴琛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无论您是谁,顾上雪亦或顾上晗,您都是生下我的人,姓名不过是让旁人记住您的字词罢了。您还是您,天地间无人能取代您。我也只有您一个母亲,那人虽去,皆在她为爱追求中,是她自己意愿,错在她自己。”
顾夫人掩面哭泣,自己心口多年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她乖巧听话,不忍让妹妹伤心,到头来这些都是错的。
裴琛轻轻唤了声,“阿娘,您想过让的,对不对?”
姐妹二人喜欢一人,如何做,唯有一日退让。顾夫人便是主动退出的那人,她确实有错。明知陛下喜欢的她,却主动退出。
她的错并非罄竹难书,而是背叛了爱情。
她恨陛下让妹妹亡故,而陛下恨她是个懦夫。
阴差阳错,并非所有人都是那么幸运,
“对。”顾夫人迟缓了许久,从悲痛中走来。
裴琛眼中含着泪光:“您与她有山盟海誓吗?”
顾夫人摇首。
裴琛睁大眼睛望着她,顾夫人哭哭笑笑,“我与她自幼送入京城,远离父母,我们二人相依为命,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我的责任是在这座泥潭中保护她。她很乖巧,笨了些,有好吃分我一半,有好玩的哪怕行至半路也会来喊我。她只是笨了些,我曾想着让祖母招婿入门,定不让人欺负她。”
“她不知陛下喜欢我,亦不知我喜欢陛下。她那么呆,却那么可爱,最后尸骨都没有送回来。我愧对父母,更对不起她。陛下与我倘若在一起,午夜梦回,我该如何面对。”
“祖母说倘若她坏一些,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接受陛下的好。可她是那么乖……”
裴琛泪流满面,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她们的恩爱,由顾上晗的尸骨堆积而成。
她沉默良久,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她的生母真是顾家长女顾上雪,死是那位是次女顾上晗。
“阿娘,您对不起她,裴家不需你来守护,天地之大,总有你的去处,不必扣住自己。”
“阿娘,离开京城回余杭,您回去吧。”
“阿娘,莫要困住自己了,你的错,我替您赎。”
时间的规则束缚人的言行举止,礼法律法是人头上的一柄刀剑,在此之外,还有德,是心的一柄剑。困住顾夫人不是律法礼法,亦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她心中的德。
裴琛上一世就看透了,自己喜欢嫡母,奢望与她归隐山间,到头来,殿下宁死不屈,维持心中的那柄剑。
最后溧阳死在自己的心剑之下。她霍然抬首,发现自己对上的不是宗族权势,而是心剑。
权势面前,尚且无力。每人心中的心剑不同,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顾夫人无力道:“我们的事情与你无关,裴琛,若爱不要想过谦让,人非圣贤。”
她的眼泪止不住,也有几分释然,“我想过等你长大,便去寻她。告诉她,陛下登基为帝做了仁义的君主,我让陛下记住了她一辈子。”
裴琛抬首,那股无力感涌上心口,“阿娘,何苦呢,放过自己,放过陛下。”
“可我爱她……”顾夫人眼睛模糊,这么多年来,她无有一日忘怀过。她恨自己懦弱,更恨明昭的无能,那么多侍卫为何偏偏保护不住笨姑娘。
她恨明昭,偏偏又忍不住去爱。她说:“我时常让她去死,可我最想的是结束自己的命。裴琛,我的孩子,你可知晓最大的痛苦是活着。”
裴琛感觉到心痛,她握住顾夫人的手,恳求道:“死亡不是唯一的路,我死过一回,我很珍惜与您之间的母女情。您喜欢我,我尊重您。您为了我,活下去,我陪您回余杭散心,去见舅父姨娘们,好不好。”
悲伤打开一丝缝隙,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裴琛,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她不肯放弃,我难以回头,这才是折磨。倘若我死了,所有的事情终止,对所有人都好。”顾夫人轻笑,眼中蓄满眼泪,她抬手摸着裴琛莹白的肌肤,“你、让我很骄傲。”
裴琛回道:“我喜欢您,尊敬您,不想失去您。”
“裴琛,我知晓你喜欢溧阳,你看溧阳的时候,眼中含着光。”顾夫人不自觉弯了唇角,打开心扉,眼睛模糊,“我是过来人,知晓你的喜欢很深,她若是让你去死,你能受得住吗?”
“我在梦中,杀了溧阳,我万分痛苦,恨不得代她去死。”裴琛坦然,她知晓近乎二十年的心结已很难解开,以前她奢求陛下与顾夫人之间回到过往,今日才知执念已深,解不开了。
活着是顾夫人最大的努力。
裴琛没有姐妹,无法感受到她的痛苦,只想她活着。
顾夫人呼出一口气,拼命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让她去死,便是希望她能放过自己。后来她真的放过自己,有了如今的八公主。我们、回不去了。”
这一刻,她的心在绞痛。
“我们沉迷于年少的甜蜜,折于年少,岁月辗转中,活成了对方厌恶的人。”
“先帝将我们放于温室中,却不知温室里的花朵能否经历过寒霜。”
“裴琛,你们未曾经历温室,却知严寒酷暑,是你们的福气。”
她望着虚空,放空自己,低眸看向那张与妹妹相似的脸颊,道:“陛下不喜欢你,也是因你与你的姨娘极为相似。我们姐妹二人看着相似,其实是不一样的。世人只是不了解我们罢了。”
裴琛静静听着,顾夫人将心事都吐露出来,缓缓眨眼,看着女儿更像是在看自己的妹妹,欣慰地笑了,“你聪明多了,我时常再想她那么笨,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想好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裴琛啊,我是谁呢。”
裴琛痛苦极了,她一字一句道:“你是顾家嫡长女顾上雪。”
“可你的生母是由陛下赐婚的顾家嫡次女顾上晗,我是顾上晗。”顾夫人迟疑了许久,说话的语速如老者,“我是顾上晗,顾上雪早就死了。”
裴琛阖眸,不忍再看,她将自己困住太久了,面对神明,面对世人,她活成了顾上晗。
或许,只有面对陛下的时候,她才是顾上雪。
裴琛不知该如何劝,她活在了自己搭建的痛苦世界里,第一回,裴琛才知顾夫人活得如此痛苦。
裴琛无法解局,生平所学,智谋才学、武功剑法都失去了作用。她面前的妇人如同两面人,精神失常,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每日的念经成了逃避的唯一办法。
这一刻,裴琛上前抱住她,沉默无言,您说您是谁,您就是谁。
裴琛将顾夫人送上出宫的马车,再待下去,她害怕顾夫人会疯魔。
元辰驾车,亲自将人送回去,裴琛忍不住滑下眼泪,回身却见丹陛之上站着一人。
她想起顾夫人的话,倘若殿下让她去死,她如何承受得住呢。
陛下如何承受得住。
裴琛回身,遥遥行礼,明昭触碰她心爱之人的孩子,浑身一颤。少年束发,像极了那人。明昭如避邪魔般后退几步,仓皇而逃。
天色尚早,她无去处,殿下见朝臣,她不能去见殿下,走走停停来到寿安宫。
见到太后,她第一句话便问:“您告诉我,我的生母是谁?”
太后眼皮一跳,罕见地砸碎了手畔的茶盏,怒喝一声:“你发什么疯呢。”
慈爱热情的老者勃然大怒,死死凝着裴琛。裴琛走上前,徐徐跪了下来,“她不知自己是谁,我无法解惑。”
谁能解惑呢,谁能告诉她:你是顾上雪。
可又能回答那句:可你的生母是由陛下赐婚的顾家嫡次女顾上晗,我是顾上晗。
“您当年为何答应她扮成顾上晗嫁入裴府。”
“因为、我……”太后面露愧疚,“我分不清她二人。她告诉我说她是顾上晗,明昭拼命呼喊她是顾上雪,我该信谁。倘若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那让旁人又该怎么做呢?”
“她是怎么死的?”裴琛抬首,“尸骨无存吗?”
“我没有见到尸骨……”太后凝眸,深深叹气,“哪怕一块骸骨回来,她也不会如此痛苦。试问,谁能接受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高高兴兴出门,死讯传回,一块骸骨都没有。裴琛,我最大的错应该是没有分清她二人。”
裴琛跪坐在地上,太后呆坐良久,徐徐说道:“我至今不知她究竟是谁。她一直说自己是顾上晗,陛下说她是顾上雪。陛下是唯一能分清她二人,可她也是最痛苦的人。”
“那年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陛下点名让顾上雪陪同外放,我不答应,我拒绝了,我顾家的女儿岂能被她差遣。后来,顾府人传话说大姑娘跟着去了,我虽恼恨,可知晓她们互相喜欢。我不愿棒打鸳鸯,可后来死讯传来,你阿娘奔袭千里指望去捞一块骸骨。”
“最终无果。回来后,她失魂落魄地说她是顾上晗,愿意嫁去裴家联姻。招摇将军喜不自胜,当即应允。再后来的事情,裴开战死,你阿娘生下你,将你送到我的面前。裴琛,你若问我,她是谁。我只能说,她说她是顾家嫡次女顾上晗。”
“其余,我也不知。还有一事,当年她一刀捅了明昭,明昭卧床三月。”
裴琛瞪大了眼睛,良久无言。太后疲惫不已,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裴琛麻木地走出寿安宫,双脚如同踩在浮云上,整个人飘然欲仙。她说帮,可自己也陷入进去。
帮这个字成了最大的讽刺。
她不死心,打马去王府,顾朝谙不在,她抓住顾修仪追问:“我阿娘是谁,是你的第几个姑母?”
顾修仪被吓得瑟瑟不敢言语,她一再追问,他才说道:“听闻姑母闺名顾上晗,是我的第二个姑母。大姑母早逝……”
余下的话,裴琛没有再听了,疯狂地跑出王府,抓住马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顾朝谙在国子学,裴琛以驸马的身份打开国子监的大门,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将顾朝谙从大殿内拖了出来。
顾朝谙吓得胡子抽了抽,被外甥虎狼之色吓得魂不附体,“大外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舅父,我问您,我阿娘是谁?是您的姐姐吗?”裴琛大口喘气,她不信就没有人认出来。
顾朝谙愣了一瞬,外甥如疯如魔,必然不是问简单的问题。他思考了须臾,简单说道:“她说她是顾上晗,是我的二姐。”
“不要说她说,我要你说。”裴琛眼眶微红,她感觉很委屈,天大的委屈,偏偏说不出口。
顾朝谙缓缓吐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是谁很重要吗?我已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哪怕父母去了佛堂,她也不见。对不起,我不知她是谁。”
一瞬间,裴琛泪水决堤,“你们为何分不清呢。你们是至亲的骨肉,血脉相连,你都不知她是谁。”
“对不起。”顾朝谙垂首道歉,“她是谁不重要了,我授人无数,传道受业解惑,可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因为我心里,亦是不解之惑。哪怕先帝在世,她也无法回答你。因为你阿娘自己坚持自己是顾上晗,我们分不清,便无法辨别。”
裴琛苦笑:“当真是讽刺。”
她转身走了,周围嘈杂的气氛与她格格不入,她踩在柔软的土地上,感受到人世间的喧嚣。
她在想:如果顾夫人对我不好,我便可以不用参与进来。顾夫人是谁,与我无关。如今心中横了一柄剑,我跨越不过去了。
她恼恨,偏偏又什么都做不得。
回到府里,她走到了佛堂外,木鱼声如魔咒般在耳畔响起,她累了,她错得离谱。她不该求顾夫人入宫,两相折磨。
她又回到屋内,白露白霜相迎,她提不起精神,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枯坐在窗下,脑海里乱成一团乱麻。
无人给她解惑。
可答案又那么明显。
这一刻,她感觉出陛下的孤寂,明白陛下对她的厌恶。若是自己,也会厌恶。
坐到暮色四合,有人开门,她自黑暗中抬首,看向对方。溧阳点灯,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裴琛麻木地看着她,泪水忽而决堤,溧阳凝眸:“你将她当作母亲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难过。你说她那么痛苦,偏偏应允我入宫。”裴琛自责,她刚感受到母亲的关爱便肆无忌惮的去毁灭。
溧阳望着她:“陛下是寂寞的。”陛下的寂寞,唯有她一人知晓。
裴琛不敢抬头,溧阳俯身坐下来,“裴琛,你觉得她是顾上雪,陛下觉得她是顾上雪,便也足够了。你二人是她最重要的人。”
其他的,争不得,强求不得。
裴琛没有接话,她问道:“她怎么死的?”
溧阳不言,难以启齿。裴琛抬眸,“所以我阿娘不是矫情。”
“不是。”溧阳语句艰难。
裴琛沉默良久,她可以杀人,可以去争可以去抢,唯独此事帮不了她。你不能说:你忘了姨娘,与陛下重新开始。
那道坎跨不过去了。裴琛终于看透了,难怪这么多年来,太后不问,顾家人不管,是管不得问不得。
“殿下,我很幸运。”
“不,我们不是幸运的。”溧阳否认,待我们过完明年,才会是幸运的。
裴琛笑了笑,道:“我们是幸运的,我们至少爱过,朝朝暮暮过,够了。”
溧阳没有接话,朝朝暮暮过,是不够的。
陛下痊愈后,定在十二月祭祀,步军随行,裴琛忙得脚不沾地,溧阳交还朝政,得了几日清闲。
过了初八,她欲回一趟余杭,裴琛身子弱,一路风霜对身子不好。她请了假期,暗地里出城,带上三百禁卫军,府内精锐随行,哪怕裴铭有意跟来,她也不会有危险。二来她不参加祭祀大典,算是避一避风头,近日里有谣言说陛下有意立她为太女。
策马不停至余杭,裴琛得知她离开的事情后直接去问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