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宴会按照规矩分了两处,韩震带着勋贵们在奉天殿,巧茗则与内外命妇们在鹿鸣宫。
皇帝亲自给太师府与端妃牵线搭桥,盛宠加身,连缠绵病榻多时的太后娘娘今日格外赏脸,亲自前来。
开席时,太后自是坐在首座。
巧茗与德妃一左一右,分坐在太后两侧。
德妃如今孕期已满三月,这消息也正式在宫内宫外宣布开去,只是在繁复的冠服之下,看不出是否显怀,倒显得与平常人无异。
巧茗左手边摆了一张小桌,乃是专为伽罗准备。
萧氏与巧芙坐在左手第一桌。
柳美人还在禁足不能前来,却也派人送了贺礼。
淑妃称病没来,但其娘家永昭侯府的人却都来了,侯夫人乔氏带着小女儿顾恬坐在右侧第一桌。
顾恬今年七岁,长得粉妆玉琢,一直抿着嘴笑得甜甜的,特别讨人喜爱。
伽罗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小孩子,因而格外好奇,整个宴席期间,一直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顾恬。
被如此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想不发现也难,不过顾恬在进宫前被自家娘亲耳提面命了好几日一定要听话,不许乱说话更不许乱动乱跑,所以只能乖乖坐着,不时眯着眼睛向伽罗回以一笑。
巧茗见了,便低头问她:“伽罗想不想去跟恬姐姐一起玩?”
伽罗立刻笑着点头:“想。”
于是,巧茗挑了几样点心,用小碟子装了,递在伽罗手里,“伽罗端着这个过去请恬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伽罗似乎不是太能理解如此做法与自己那小小心愿的关联,不无疑惑地嘟起嘴来看着巧茗。
“伽罗还记得娘之前跟你说的分享吗?”巧茗问道,见伽罗点了点头,便继续耐心解释道,“你去和恬姐姐分享好吃的,就是向她释放善意,如果她肯接受,就说明她接受了你的善意,并不排斥和你交朋友,你就可以趁机邀请她一起玩了,对不对?”
“那她会不会不接受呢?”伽罗听懂了,立刻举一反三,鼓着脸颊问出心中疑问。
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结识朋友,难免会有胆怯,巧茗鼓励她道:“你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她肯不肯接受,如果你过去问了,她有一半机会接受,也有一半机会不接受,对不对?可是如果你就坐在这儿不动,那等会儿宴席散了,她回家去了,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是不是?”
伽罗低着头琢磨了一阵,忽地扬起脸,毅然端起小碟子,在奶娘的护航下,啪嗒着小短腿跑下台阶,来到顾氏母女那桌前,小手儿豪迈地冲着顾恬一戳:“恬姐姐,吃糕糕!”
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和动作一般豪迈,原本正在说话的太后和萧氏停了下来,还有正吃着东西的德妃和巧芙,几人一起扭头往这边看。
顾恬立刻警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小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在伽罗三岁的思想里,接受与喜欢是相同的意思,眼前这个小姐姐不肯吃自己的糕点,也就是不喜欢自己。她再小,也知道旁人不喜欢自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糕糕好吃,甜的,娘给我做的。”伽罗皱着眉,水汪汪的桃花眼万分诚恳地看着顾恬,执着地强调道,“我娘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娘说了,如果她肯吃自己的东西,就是喜欢自己,所以一定要让她知道这点心有多好吃,“我爹爹就只吃娘做的东西!”
可是,顾恬一点也不为所动,甚至摇头还摇得更用力了。
伽罗急坏了,她说的都是实话,对方为什么完全不相信呢?她干脆把碟子往桌上一搁,抓起一块牛乳蜜糖千层糕就往顾恬嘴边送。
顾恬还捂着嘴呢,伽罗于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扒她的手,“你尝尝,尝尝就知道好吃了。”
顾恬到底大了她四岁,力气自然也要大上许多,伽罗当然不可能如愿,拉扯之间,糕点不小心脱了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伽罗可怜兮兮的目光就定在摔得糊成一片的糕点残骸之上,嘴角渐渐向下,终于“哇”地一声,飙出泪来。
顾恬见帝姬哭了,疑心自己是不是闯了大祸,又慌又怕,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这一哭呢,自然顾不上捂嘴,于是乎,众人便见到在那因为嚎啕大哭而张开的粉嫩小嘴里,编贝一般玲珑整齐的牙齿正当中,赫然缺少了两颗。
原来是小姑娘爱漂亮,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没了门牙,所以才固执地不肯吃伽罗给的点心。
大人们只觉这般童趣委实可爱,纷纷笑了起来。
乔氏解手回来,还没入座,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孩子哭,大人笑的奇怪情形。
顾恬臊极了,见到自家娘亲回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站起来跑过去,抱住乔氏的腰继续哭。
巧茗已经走下来把伽罗抱了起来,一壁用丝帕擦她哭时揉在脸上的糖粉,一壁轻声哄着:“不哭不哭啊。”
首战不利,伽罗扒着巧茗的肩膀诉说委屈,“姐姐不喜欢我。”
“不是的,恬姐姐是因为在换乳牙,所以不想张开嘴被人见到,不是因为不喜欢你。”
然而伽罗伤心至极,没那么容易被劝服,“糕糕都掉在地上了,娘给我做的,呜……”
难不成最伤心的不是因为误以为顾恬不想和她交朋友,而是为了那块糕点?
巧茗憋着笑,往地上撇一眼,继续好声哄劝道:“不就是一块牛乳蜜糖千层糕么,娘再给你做啊,想吃多少做多少。”
“嗯。”伽罗点头,张开一只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又张开另一只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再怔怔地盯了两只手一会儿,才道,“要十块,伽罗每次吃两块,一天吃三次,还剩四块,两块给爹爹,两块给娘。”
前面是巧茗给她立的规矩,小孩子吃得多长得快,但又不能无节制的吃,所以每次吃点心的时候最多只许她吃两块。至于后面那一半,没人教,是小孩子天然的孝心。
另一边,乔氏也从顾恬那里问清楚了来龙去脉,牵着人回来给伽罗赔罪。
“我不是想弄哭你的。”顾恬手掌拢在脸颊两旁,悄悄冲着张大嘴,“看到了吗?我掉了两颗牙,很丑的,大家都看我,我就不好意思张嘴了。”
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条理自是十分清晰的,伽罗很容易就听懂了,十分自然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掉了牙齿,是生病了么?”
“不是病,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会掉牙的。”顾恬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伽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又问:“姐姐疼么?”
顾恬摇头:“不疼的,就是不好看,吃东西有点费劲儿,跟我奶奶一样……”
小孩子们,哭闹容易,欢笑更容易,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小家伙就混熟了。
顾恬在家里排行最小,今天终于有了个小妹妹,亲爱得不行,拉着伽罗的手带她玩,吃糕饼时伽罗鼻尖蹭了饼渣,顾恬还找出手绢来帮她擦掉,俨然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姐姐模样。
女人们的宴席不吃酒,看看歌舞聊聊天,很快便散了。
萧氏今天也算主人家,陪着巧茗一些送走了客人们,又留下陪她说了一阵话才告辞出宫。
巧茗站在院子里看着宫人内侍们收拾打扫,那种好像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又自心底升腾而起。
她有些不懂韩震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三年后韩震动梁家是一时兴起。
韩震登基时还不到四岁,先帝指派的四个辅政大臣位高权重,向来是少年天子的心腹大患。
在梁家之前,天启五年,司空谢志荣便成为最先遭殃之人。
那时巧茗还未出生,这些事还是后来在教坊司时听人谈起,那是太皇太后的手笔。皇帝年幼,不得不依赖辅政大臣,却又杀一儆三,借机敲打梁兴等三人,莫以为天家只剩孤儿寡妇便猖狂不知收敛。
如是想来,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梁家未来的悲剧。韩震是太皇太后亲手教养抚育长大,言传身教之下必然会深受影响,成年亲政后,羽翼全丰时,将辅政大臣们一一斩除显示早已既定的路线
那么,眼下他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今日的事情,不光抬高了巧茗的出身,也等于也等于将梁家与天家的关系拉得更近。
如果他最后终归是要对梁家下手,那又何必在此时多此一举呢?
难不成这一世,他没有这种打算?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如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