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样,李世民又有点心疼——到底是朕与观音婢的幼子。
“坐下,朕就是随口一问。”
李治是他登基后第二年生的,三岁就封了晋王,八岁时,长孙皇后病逝,李世民不放心儿子,把他抱到自己宫里养大,又当爹又当妈,怎么会不疼?
只是老子对儿子的要求,与皇帝对太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年轻帝王对臣子的要求,与久居上位、大权在握的帝王对臣子的要求,也是不一样的。
刚登基的时候,李世民为了树立明君气象,冲淡他弑兄杀弟上位的血腥气,重用魏征,广开言路,虽然时常被魏征气到晚上睡不着觉,但他底气十足,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被辖制住了。
可雉奴不一样,他没有父辈的军功做底,又性格文弱,他日登基,真的能弹压住那些老臣,不使帝权旁落吗?
李世民心里很怀疑。
他想起自幼聪慧的四子青雀,又想起文武双全,最像自己的三子李恪,再去看李治单薄的肩膀和因惶恐而垂下的眼睑,心里大恨:偏此子不类我!
暗暗叹气,却也不愿再吓儿子,李世民换了个温和点的口气,说了两句家常话,又问李治最近在忙什么。
李治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的说道:“下面进献了几本主讲水利的古籍,儿想起黄河水患,便忍不住苦读了数日,再者……”他笑了笑,带着些青年的羞涩,“敦国公府的孝期尽了,儿和余氏女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
李世民一顿,“都三年了啊!”
他神情沉郁下来,先是想起三年前亲征高丽时的种种遗憾,余恨未消,紧接着,又想起为他挡箭而死的余虎。
跟房玄龄、杜如晦、秦琼、尉迟恭……这种良臣遇君、将遇良才的美谈不同,他和余虎的相遇非常有戏剧性。
那年,军中简陋,他半夜饿了,横竖睡不着觉,就披上衣服,摸黑来到厨房,当时,余虎是个掌勺的火头军,他也饿了,半夜偷偷给自己开小灶。
李世民逮个正着,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把这个目无军纪的伙夫杖责四十,手里就给塞了一张热乎乎的烤面饼。
“兄弟饿了吧,别客气,当哥请你的,出门在外就是要互相帮衬。”
这是余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晚,李世民把余虎烤的面饼都吃了,一块都没给他留,余虎也没生气。
第二天,他穿着将军的盔甲站到他面前,余虎懵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问:“将军也吃不饱饭吗?”大有一种如果说是,他就立马回老家种田的感觉。
李世民噎住了,先补了他四十军棍,然后把他调到了自己帐前当护卫。
他原也没指望余虎有什么本事,只是军中枯燥,想找点有趣的人和事。
但余虎看着憨,却很有一把子力气,初次上战场,就斩首五级升了官。
李世民很惊喜,他像是在粪坑里掏了一块金子,感觉都有点不真实,他决定要好好培养余虎,培养的方式就是——丢给他两本兵书让他抱着啃。
然而问题来了,余虎不识字。
没办法,李世民难得生起养成的兴趣,不愿轻易放弃,就给他找了个认字师傅,压着他白天干活晚上念书写字。
可是余虎字认得太慢,没等他学会那几本兵书,李世民就打完了天下。
论功行赏的时候,余虎期期艾艾来找他,也不说话,就眼巴巴望着他,李世民想起他时常念叨着,要当官挣钱去娶他那个喜欢了很久的小娘子。
心一软,七品就成了五品。
身边的聪明人太多,偶然遇到一个憨头憨脑的笨蛋,就显得格外稀罕起来,就如笨鸟投怀,憨傻也成了可爱。
后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他一路披荆斩棘往上走,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这头笨鸟,早被他遗忘在一旁。
再后来,他想亲征高丽,打此生最后一仗,满朝文武都反对,余虎又找过来,憨笑着说要继续给他当帐前守卫。
他不懂军事,他只是想帮他。
搭上了一条命。
“敦国公忠烈,膝下只此一女,虽是良娣,却也不能薄待,让礼部好好办,成了婚……带过来给为父敬杯茶。”
李世民一阵怅然,仿佛一瞬间,又从皇帝变成了阿耶。
李治轻声:“雉奴明白。”
李世民看着他,遥想当初之所以把余虎的女儿指给太子为良娣,就是想着太子宽厚,定能给她安稳富贵的生活。
又想起当年长孙无忌说的话:“若是陛下执意要立魏王,那就请先杀了晋王,魏王若登基,众皇子难活,与其日后受磋磨,不如由君父先了结他!”
——是啊,雉奴秉性温善,哪怕日后身居高位,也绝对不会苛待手足。
这样一想,李世民心里就舒服多了,瞧着李治的眼神也越发和蔼。
父子俩慢慢叙着话,说着旧事,一问一答,难得的,殿内温情脉脉。就像是回到了太子还是晋王时的光景。
回到东宫。
李治在书房坐了一会儿,招来东宫长史,吩咐道:“你去库房挑几匹上好的绸缎,再选些首饰,送去……罢!”
他住了口,抽出一张散着阵阵幽香的花笺,提笔一行行落下,大半页都写满,才停住笔,轻轻吹干,“按这礼单上的去库房提出来,送去敦国公府。”
长史微讶,却不多问,低头应了声“是”,便领着那张花笺安静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