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义姐呢?”他问,“义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吗?”
“我…?”优有些不确切他想问什么。她回过身去,只看到继国缘一平静的面容,他的眼睛像是毫无波痕的水镜,倒映出她的轮廓。
正当她想说话时,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夫人,殿下请您过去。”
优打起了精神,和缘一道歉说:“抱歉,缘一大人,我要先去殿下那里了。下次再说吧。”说完,她就领着侍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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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岩胜找她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普通地问问她今日如何,住在西之庭的弟弟如何。听到优说他不愿穿丝绢绫罗的华贵衣物,岩胜轻笑了起来:“还是老样子啊。”
“我会尽快好起来的。”岩胜握住妻子的手,声音沉沉地说,“我还不够强大,还无法保护你。剑技这样的东西,一生都不可放松修行。”
优有些担忧,劝说道:“您也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对我而言,只要岩胜殿在我身旁,那就足够了。”
“不,”岩胜对此却像是有别样的固执,“如果不试着去追上那个人的话,我一定会后悔的。我不希望哪一天,当那种名为‘鬼’的东西再次出现时,我依旧无法保护你,而必须求助于那个人。”
优沉默了。
她猜到了,从小六条城回来的那个雪夜,大概已成了岩胜心中的结。岩胜无法忍受自己在恶鬼面前的无能为力,因此才执拗地想要追上缘一的脚步。
“您啊……”优叹了口气,笑着说,“首先可要把伤养好了,才能继续练习剑术哦。”
从岩胜的房间离开后,繁忙的事务又接踵而至。其中最叫她烦恼的是,她父亲的家臣从安艺国远道而来,特地为了子嗣的事情前来拜见她。
料想,是父亲觉得书信已无法传递他的重视,这才派遣了家臣前来。
“姬君,您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您依旧没有诞下继国一族的子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四十五岁的家臣,明明身为男性,却郑重其事地向她询问着这等问题。他眼光如距,仿佛在商议国事一般,“如果是岩胜殿薄待了您,那我们定会为您讨一个公道。
”
隔着一道锦帘,优不胜其恼。她勉强维系着面上客气的笑容。“不是那样的,殿下待我很好。只是我没有子女的缘分,才一直没能生下继国家的子嗣。”
“那可不行!”家臣的语气严肃起来,“您的使命,就是生下继国家的嫡子,再让他继承整个继国一族。主公在您身上寄托了如此厚重的希望,您切不可辜负了主公。”
优蹙眉,道:“话虽如此,可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强求的。”
“姬君,您将要怀上的孩子,并非是您一人的孩子,而是寄托着山名一族希望的孩子。”家臣将身体深深地伏下,语气恳切,“如今仍旧侍奉着山名的大名所剩无几,若您能诞育继国一族的嫡子,将我们与继国一族融为一体,那一切就有所转机了。”
优又何尝不知道这件事呢?父亲早早将自己送来了若州,不仅是为质,更是希望自己能通过孩子的血统,扭转家族日渐式微衰败的局面。在这战国乱世,稍有不慎,便是阖族消散于历史长河。山名家如此,继国家也是如此,双方通过这场联姻,从彼此的领土间吸取养分,在战争中成为对方的侧翼。她不过是其间的一个影子,一枚棋子,一笔连姓名都不值得留下的墨痕。
她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家臣又行了个礼,起身时,才状似无意道:“姬君,您的妹妹四年前出嫁至了播磨国。如今她已生下了播磨国的继承人。”
“你说…阿野?”优知道自己离家之后,母亲又诞育了一个女孩,其名为“野”。按照年龄算,如今不过一十六岁。
虽然心知早该习惯这种事情了,但优的心底还是有了一瞬的烦躁。她淡了语气,说:“我知道了。这一路上辛苦您了,请先回去休息吧。”
远道而来的家臣终于离去了,屋内静了下来。八重葎与山蓝被风吹动、翻出白生生叶面的轻响,散漫地卷入屋门里来。
优长叹了口气,歪过身子倚在臂靠上,语气怅然地自言自语:“孩子…我又何尝不想拥有呢。”可她的体质天生如此,大夫看了无数次,给出的论断都相同。所幸岩胜下了命令,不准将这件事传出去;若不然,继国一族的家臣们定会要求将她赶回安艺去。
她望向窗扇,半抬的牗板上敷着檀皮纸,纸面处描有细致的纹样与图案,那是她从未到访过的名山与河川;仅仅在书上见过的吹上之滨与须磨之浦,各自呈着绮丽的水浪。铃穗自窗牗间垂落,无人摇响,很是落寞的模样。
偶尔一瞥,她察觉到那窗外竟有一道衣袖拂过。她立刻问道:“是谁在那里?”
门扇外传来响动,继国缘一的身影有些迟疑地出现了,说:“义姐,是我。”
“是缘一大人啊。”她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父亲的家臣刚刚来探望我了,所以耽搁了招待您。请坐吧。”
“刚刚。”他说着,将一叠衣物取出,说,“先前说过要我交给侍女的衣服,我拿来了。”
隔着纱帘,优隐约看到缘一换上了丝
绢所作的衣装。泛着薄薄流光的衣袖上,继国一族的家纹呈现出银月一般的光彩。缘一温和而俊美的面庞,在华服的映衬下似乎越有了名门之后的风采。
可她知道,缘一并不属于这个宽广而华丽的城池,而属于外面无穷无尽的天空。
“很适合你。”她笑着说罢,伸手晃了晃窗沿边悬着的鸟笼。这小笼子是用铜与金打造的,笼子的边缘垂落一道纤细的绀绳流苏,风一吹,便层层叠叠地摇晃起来。
缘一放下了衣服,却并未急着走。
屋外好似又在落雪了,飘然无声的,但余光却能瞧见一点白。隔着纱帘,他瞧见女子用手指轻轻拨弄鸟笼,一副尊贵无忧、闲暇风雅的模样。
“义姐,那个鸟笼……”缘一问道,“为什么是空的?”
“啊…这个啊。”优笑了起来,望着空空如也的鸟笼,“以前是饲养了两只鸟的,都是岩胜殿送给我的。一只叫做‘朝原’,一只叫做‘浅间’,是以安艺的山与水来命名的。不过,后来笼子没有关好,就全部飞走了。”她慢慢笑着,望向了窗牗外的天幕,“也不知道现在飞到哪里去了呢。”
四四方方的窗扇外,灰白色的天际中悠悠落着素淡的雪,丝毫不见任何鸟雀的踪影。
“是义姐放走的吧。”缘一说。
优的面容微微一凝,她原本轻轻晃动着鸟笼的手指,骤然紧缩了起来。
……
缘一总是如此。
不知为何,他永远能比别人看得更仔细一些。当初如此,如今也是如此。自己从安艺初初来到若州时,只有缘一察觉到了她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是岩胜与北之殿夫人,也只是以为她在思念故乡罢了,唯有缘一——唯有缘一,对她说出了“我要成为足够强的剑客,让姬君这样的女孩,不必再孤身一人远嫁他乡”。
如今,也是如此。缘一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这大概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天赐之物吧。
优无谓地笑起来,说:“也算是我放走的吧,明明隐约记得笼子的门没有关好,却懒得来查看。回过头来,朝原和浅间已经飞走了,再懊恼也来不及了。”
继国缘一站在帘外,一缕黑发自他的耳边垂落。他忽而问:“义姐,现在的生活是你所想要的吗?”
优愣了愣,笑着回答:“当然。现在的我很幸福。殿下对我很好,成婚以来,从来没有想过迎娶侧室,他会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此外,殿下还为我修筑了城池,其名为‘小六条’。你回来的那个雪天,我们正是刚从小六条回来的路上。”
她的声音很温柔,似乎当真承蒙着命运的优待。大概是怕缘一不信,她说罢了,又轻笑一声,宽慰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哦。我喜欢殷裕无忧的生活,也喜欢博识风趣的儒雅之人,岩胜殿正是这般的夫君。”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继国缘一深深看一眼她在帘后隐隐绰绰的身影,说:“义姐,我先走了。”
说着,青年转身离开了,自层叠的水腰纸门间穿行而过,没入了走廊之中。
优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夜。年幼的她怀着满心的涩意,询问即将去往寺庙的缘一:“你一定要去寺庙吗?那…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兄长他…很喜欢姬君。如果有兄长在姬君的身边的,我很安心。”
那个时候,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更希望留下来人的是缘一”。但是那个时候错过了的,现在就更没有资格去说了。
优敛去了面上的笑容,淡漠着神色将纱帘打起。缘一拿来的衣物被叠为小小的一方,端正地摆放在地上。她弯腰拾起这件衣衫,手指掠过襟领,隐约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温度。
片刻后,她忍不住将这件衣服慢慢搂入了自己的怀中。
低下头,鼻尖好似嗅到了壶堇花一般的香气,淡而疏远,温柔的,空渺的,像是被阳光刚刚沐浴过,招展着温暖的味道。这样搂着这件衣服,也好似搂着那个人一样。但她知道,仅仅是这样的行为,已经是逾距了,也足以毁灭一切她现在享有的东西了。
可是,她想这样做。
她收紧双臂,将缘一的衣物愈发收入怀中了。
“义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此时,一扇之隔处,继国缘一的身影重新步入。旋即,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望向优的目光中有略微的惊诧,“…义姐?”
优的身影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却见到本应已离开的缘一却去而复返了,与自己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他的瞳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那是她正贪婪而不知羞耻地搂着对方衣物的模样。
这一瞬,她有些张皇失措,竟然茫然地说:“别过来!…出去!”
≈lt;/≈gt;作者有话要说:缺德或许会迟到,但并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