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两个月后, 果然如赵维桢所料。前线传来消息,晋阳为秦军攻陷,伐赵大胜。蒙骜老将军作为总指挥, 在绝对的兵力和充足后勤的保证下,以最小的损害取得了最大的收获, 彻底平定了太原。秦国以晋阳为郡城, 设太原郡。咸阳城内,赵维桢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除却两名女儿出生外, 随着王贲投军,她学堂内的第一批“小学生”们,也算是到了毕业的年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多数选择投军, 家中想要孩子修读文化的, 也要走更为专业的指导教育, 不再适合一起学习了。一时间,偌大的学堂, 只剩下了嬴政和嬴成蟜二人。赵维桢为太子太傅,本职工作只有教导太子一条。所以在小嬴政继承王位前, 赵维桢是不会考虑收第二批学生了。同学伙伴们离开,本来应该是很难过寂寞的事情。但小嬴政在短暂地伤感之后, 迅速打起精神。一则是因为同学的家都在咸阳, 又不是不能见面;二则……他终于可以见到德音和文茵了!嬴政来到吕府时,刚跨进门槛,就看到乳母和侍人,分别抱着两个小小的襁褓, 跟在赵维桢后头在院子里晒太阳。“太子来了。”听到脚步声, 赵维桢转头扬起笑容:“怎这么早?”嬴政“嗯”了一声, 他脸上没表情,耳根却是微微一红:总不能说是因为听到德音和文茵能见人后,他就忍不住跑了过来吧?本来说好带嬴成蟜一起来的,但谁叫小成蟜喜欢赖床来着!没耐心等他了,嬴政干脆见妹忘弟,自行出宫。“今日风大。”嬴政说:“双姝年幼,带出门来好么?”赵维桢忍俊不禁:“若是连这点风都见不得,她们也别想长大了。”现在可是夏天!清晨天不算热,但太阳俨然明晃晃挂在头顶,风能大到哪里去?赵维桢反而觉得天热的时候,早晨微风习习,反而更适合带两个小豆丁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她很早就带德音和文茵出门晒太阳,起初上至阿父赵梁,下至乳母侍人都不太同意。可小孩子适当接触外部世界,早日适应新鲜空气,有利于降低过敏的几率。所以赵维桢坚持在天气适宜的时候,把小豆丁们带出来转转。“太子要看看她们吗?”赵维桢问。赵维桢主动开口,嬴政暗自松了口气。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走上前。乳母会意地把两位小千金送到嬴政面前。五个月大的婴儿,充其量也就是刚刚从皱巴巴的小猴子长成人的模样。襁褓中的两名小女婴,感受到凑过来的少年人,纷纷转过头。一个吧唧嘴,一个舞了舞小手,全然没有和人沟通的认知。嬴政微微瞪大眼。好小!!纵然嬴政天资聪颖,记事很早,也为襁褓中的婴儿所震撼。他也是从这么小的时候长起来的么?“左边的是德音,右边的文茵。”赵维桢笑吟吟道:“姐姐德音的额角有一颗小小的痣,好分清一些。”嬴政赶忙看了过去。对嬴政来说,小孩子长得基本都差不多——连两岁时的嬴成蟜,他都觉得和别家两三岁的男孩没什么区别呢。更遑论五个月大的婴儿。不过确实如维桢夫人所言,德音的额角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痣。“我记住了。”嬴政严肃地开口:“今后不会认错的。”“认错也没关系。”赵维桢笑道:“要不是那颗痣,一开始我都分不清呢。”她话音落地,挥舞小手的德音,仿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少年,锁定目标后,小小的掌心朝着嬴政伸了过去。嬴政一愣。赵维桢见状:“太子可要抱抱她?”嬴政:“……”少年人拼命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还要退后三步:“还是算了。”赵维桢失笑出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面前的是什么洪水猛兽呢!嬴政难得流露出几分直白的情绪,讪讪道:“这么小,我怕我手脚不利落。”说完,小嬴政从怀中拿出两枚半指大小的玉饰。白玉温润,雕刻成了小小的圆环形状。虽则工匠手艺精细,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是近日才打磨完毕的新作品。“这本是我在邯郸时,父王留给我的玉佩。”嬴政说道:“我找工匠改了改,做成了两个,赠予德音和文茵。母后一直说我命硬,在邯郸九死一生,都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希望随我的玉佩能保证德音和文茵健康长大。”赵维桢一惊。这可是嬴政随身携带的玉佩啊!尽管如今的太子政并不缺玉佩装饰,可,可这是他从邯郸带过来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直接拆成两个,送给赵维桢的女儿们。其中心意不言自明。“愿夫人不嫌弃。”嬴政说。“我……”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我怎么会嫌弃!”从邯郸带来的东西,既包含了嬴政自己的经历,也带着她与赵姬、嬴政母子相处的记忆。玉佩不一定是好玉佩,可其中意义无价。赵维桢郑重地接过两枚玉环,亲手为德音和文茵系于脖颈之间。见她珍重,嬴政隐隐有些紧张的情绪也彻底平息下来。两名婴儿,自然是不懂玉环的价值,只是脖颈上多挂了东西,德音注意力从嬴政身上转开,忍不住伸手去抓玉环;文茵则垂头观察,不知道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忍不住嘎嘎笑了起来。文茵一笑,嬴政也不免抿了抿嘴角。郑重的氛围一扫而空。赵维桢也噙着笑意,欣然道:“一会儿天就热了,咱们到后院乘凉吧。”吕不韦上午出门见商队头领,中午回来时,就看到赵维桢在叽里呱啦地吩咐魏兴,而小嬴政正在旁边逗孩子玩。嬴政瞥见玄衣一角,当即起身:“不韦先生。”吕不韦停下来行礼:“太子。”而后他见德音和文茵与嬴政其乐融融,不免扬起笑容。父亲看到女儿,自然是万般情绪化作水,平日里八风不动的温和也不免真切了几分。“两位小女怕生得很。”他向前道:“能与太子相处好,也是她们的缘——”话说一半,吕不韦靠近。文茵见到父亲,“咿咿呀呀”半天,而后又是嘎嘎乐起来。而德音则是皱了皱小鼻子,随着吕不韦伸手,想要抱起她,小脸登极拧成一团。“哇——”小家伙毫不客气地哭出声。吕不韦:“……”要不是小嬴政在场,赵维桢肯定要直接笑翻过去了!五个月大就会打亲爹的脸,合适么!“你快去换身衣服。”赵维桢忍着笑意:“跑了一晌午,约莫是身上有汗味,德音不喜欢。”有汗味还了得!吕不韦生性喜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白衣穿得那么讲究。听到赵维桢吩咐,吕不韦才悻悻同嬴政招呼了一声,先行离开去换衣服。等他把自己收拾好了,再过来时,德音就不哭了。亲爹的颜面得保,赵维桢才挥了挥手,由乳母和侍人把女儿们带回屋休息。“可有新消息?”她问。“都是好事。”吕不韦和赵维桢也不避讳嬴政,坦诚开口:“秦军已经动身,月后就能回来。”赵维桢了然:“打完赵国,不代表能安生了。”吕不韦:“蒙骜老将军,这次又是立了大功。”说完,他侧头看向嬴政。秦王子楚重用蒙家,举国皆知。而其中缘由也很简单:蒙骜曾经把自己的亲孙蒙毅送去邯郸,担任嬴政护卫一职。昔日蒙骜重视太子,今日秦王便托付同等的信任。而蒙骜老将军,也没有辜负秦王子楚送的机会。“我听闻蒙恬、蒙毅也在其中。”嬴政从小就听赵维桢谈论政事,介入讨论,丝毫不显窘迫犹疑:“可有立功?”“人人都说,蒙恬小将军威猛无比,未来定能功过大父。”吕不韦笑着回答。没说蒙毅?嬴政倒是也不意外。比起蒙恬,他与蒙毅相处的时间更久。知晓这位蒙家小郎君,虽然也会舞刀弄枪,但比起上阵杀敌,他更适合做文职。“夫人说打完赵国不能安生。”嬴政往深层意思想了想:“可是指六国会惧怕?”吕不韦闻言看向赵维桢。后者不过是无所谓地侧了侧头:“太子可坐下来详谈。”“好。”嬴政颔首。而后他半转身,看向了后院树荫之下无人的棋盘。“我听闻,”他说,“不韦先生与父王交流时,总是喜欢手谈一局。”“太子也想下棋?”赵维桢无可无不可:“好啊,我陪你下。”吕不韦:“……”堂堂大秦相国,坐镇战事大后方时没怕过,面对政敌陷害时毫无惧色,可在听到妻子说要下棋时,脸色却是微妙地僵硬瞬间。下棋就算了!吕不韦还怕赵维桢展露出她那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棋艺水平,破坏了小嬴政心目中的师长滤镜呢!“维桢对下棋没什么兴趣,不如就让我来陪同太子吧。”吕不韦干咳几声:“维桢在旁观看,如何?”他这可是在维护维桢的脸面啊。也行。赵维桢倒是不介意,毕竟她对下棋真的没什么兴趣。魏盛拿来蒲团,三人就棋盘而坐。吕不韦双手握子,向嬴政示意。嬴政随意一指,吕不韦摊开手掌,是白子。“那便是不韦先行。”吕不韦笑道。嬴政点头。青年运筹帷幄,少年全无畏惧,未来的臣子如此面对面博弈,在赵维桢看来,倒是颇有志趣。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棋局上。“太子言及六国,可有担忧?”赵维桢问。吕不韦先行落子,嬴政沉思片刻。他手中执子,脑子却是双线思考,好似下棋、言谈,都不曾落下。少年人落子之后,不徐不缓地开口回应:“阿父为王之前,秦国休养多年。数年不曾有战争,叫六国隐隐松了口气,也打起了别的主意。”吕不韦:“太子意指?”嬴政:“六国欲趁秦国国君更替之时找麻烦。只是对六国而言,危机之剑不悬挂于头顶,他们是不愿意打的。”是这样没错。昭王死后,中原各国可谓大大地松了口气。东周文公就盘算着趁机集结六国打过去。中间孝文王在位三天就不治而亡,本是个好机会。只是六国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秦王子楚于为难之时上位,二话不说,拿着距离最近的韩国开刀,打破了东周文公的计划。“而现在,危机之剑又挂到他们头顶了。”嬴政侃侃而谈:“父王上位后,先出征韩国,又讨伐赵国,取地无数。如此,三晋几乎尽在秦国掌握之中,尚且苟延残喘罢了。”“其余各国,定是唇亡齿寒。”赵维桢低语。“没错。”嬴政说:“这一次,东周文公若是再打着周天子的旗号集结六国,他们定会凝结起来,出兵攻秦。”吕不韦闻言,颇为讶异地抬头看了赵维桢一眼。他仿佛是在向赵维桢确认,这究竟是她提前教过的,还是嬴政自己想到的。赵维桢勾了勾嘴角,没作提醒。就震惊去吧!当然是小嬴政自己想到的。时至今日,连赵维桢都经常为嬴政的思路而惊讶,更遑论吕不韦了。他才十一岁啊。伐赵大胜,旁人高兴还来不及,这名十一岁的少年,已经想到了下一步六国会因此联合攻秦。“那太子觉得,应该怎么做?”赵维桢故意出言询问。“夫人的看法呢?”嬴政不答反问。“办法无非就是两个老传统:一则联盟,二则迎战。”赵维桢说:“联盟,可于楚、齐之间择一,只要其中一国放弃攻秦,余下的无非是一盘散沙;迎战,则是干脆利落地打,韩、赵都打了,还怕他们不成?”嬴政又看向吕不韦。翩翩如君子般的相国,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他仍然是那副温和、认真的模样,好似并没有倾听赵维桢与嬴政的交谈。直至少年目光扫射过来,吕不韦抬起手,黑子铿锵入局。“打。”他笃定开口:“蒙骜将军虽未归秦,但可着手开始准备。秦国休养多年,如今有兵有粮,如维桢所言,还怕他们不成?”嬴政不言,但面孔中展现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我想。”他继续道:“可直接打下东周文公。”吕不韦拿棋子的手蓦然一僵。他猛然抬头:“太子要灭周?”嬴政却只是挑眉,一双凤眸凌厉之色尽显:“周天子名存实亡。如今六国皆与秦国为敌,留着也不过是为他们徒增攻秦的名头。既是存也要打,灭也要打,留他们何用?”“好!”吕不韦一拍大腿。少年人的意气,是会感染人的。不知吕不韦是感同身受,还是逢场作戏,他那温和收敛的笑意,随着嬴政果决话语之后飞扬起来。“太子少年野心,不韦敬佩不已。”他捧着棋瓮,大加赞赏:“好胆识、好魄力!不瞒太子,昨日我还与夫人商讨此事,只是要提出来,恐朝中会有反对之声。”这可是要灭了周天子!秦昭襄王再世时,何等风光,都不敢说彻底撕破脸面,不尊这位天子了。不尊天子,便是头顶没了人,从此就不再是诸侯国内部相争,而是国与国对峙。“若是相国、太傅有意,政愿站出来支持。”嬴政肃穆道。“倒也不用彻底铲除他们。”赵维桢说:“留存几名后人,以供祭祀即可。”嬴政想了想:“确应留点余地,只要保证六国不再以其名义伐秦即可。”其实也不是赵维桢想为六国留余地。她只是考虑到秦王子楚也没多少日子了。若是他能多活个十年八年,打也就打了。可眼见着小嬴政要即位,赵维桢不想徒增意外。“也好。”吕不韦倒是不在乎留不留余地,对他而言只要把东周文公控制在手,就算是达成目的。得到嬴政支持,完全是意外之喜。“如此一来,不韦心安。”吕不韦感叹道:“届时烦请太子出面。”“好。”嬴政应允。………………只是计划再顺利,总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原本吕不韦是打算,趁着蒙骜将军凯旋时,秦廷士气高涨,直接提出铲除东周文公,也能得到将士们的支持。然而就在秦军归来当日,却没能上朝。秦王子楚毫无征兆地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