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赵维桢进门时, 公子启似是刚来。“恭喜相国。”他对着匆忙走出来的吕不韦客气行礼:“战事凯旋、军功封侯,如此,今后秦廷之上不会再有质疑之声。”吕不韦赶忙拉住公子启:“公子!既然上门, 怎不提前说一声?”公子启莞尔:“怕是提前说了,太后知晓, 有所不悦。”说完,他看向赵维桢, 神情变得肃穆郑重。“我已考虑好。”公子启说:“既是太傅愿意送启一程,启愿抓住这个机会。”赵维桢闻言,毫不意外地露出笑容。考虑了一年多, 公子启终究是接受了赵维桢的提议。他决定回楚国争王位去!“我本以为, 长久没有消息,公子是没动心呢。”赵维桢说。“犹豫许久, 是妻子有孕让我下定了决心。”公子启回应:“我想为后代搏一个好前程。”赵维桢就知道是这样。他国高官的子嗣,与王室的公子、公主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何况秦国非王室的爵位并没有继承权,如果公子启留在秦国, 他的孩子要继续积累功绩和威望, 才能做官掌权。但如果他回楚国,就不一样了。放现代社会里, 熊启恐怕就是那种内卷十分积极的准爸爸,能为孩子加班加点熬出个一线城市户口的类型。做父母的,难免愿意拼搏一下, 为自己的后代拼搏出一个更高的起点。试问怎样的期待,比一国之嫡长子更有价值呢。“公子好胆识。”吕不韦敬佩道:“不韦自愧不如。既然公子有意向, 我与夫人愿意为之筹谋。”公子启:“就是华阳太后那边……”吕不韦勾了勾唇, 显出几分讥笑意味。放在以往, 他决计不会把这般负面的情绪展现在脸上。“公子只需操心楚国的事情, 离秦与太后追责的事情,交给我与夫人即可。”吕不韦允诺道:“反正早晚我们要与之撕破脸皮。只要公子成事之后,依旧不忘秦国支持,这并不会影响秦楚之间的关系。”明面上吕不韦的意思是指待到公子启坐上了楚王之位,华阳太后、乃至在秦的所有楚国人,都没有他重要。但——赵维桢得到回应,公子启得到允诺,双方都心满意足,后者不好多留,仓促说了几句话,便打道回府。公子启离开后,赵维桢才再次看向吕不韦。刚刚那句允诺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一旦与公子启结盟,华阳太后就彻底失去了价值。可以吃掉这枚没用的棋子了。“没那么容易。”赵维桢开门见山:“华阳太后到底是秦王名义上的嫡母,不好直接针锋相对。”吕不韦抬手,仿佛无意识般蹭了一下脸侧,长袖确实刚好遮住了他的大半神情。他平静说道:“可从阳泉君入手。”赵维桢:“……”“非个人恩怨。”即使赵维桢不说话,吕不韦也猜出了她想说什么。他这才扬起往日温良乖顺的笑容,认真解释:“我可没有对阳泉君怀恨在心,只是想着,他早晚要发难的。之前不韦选择即刻出征,正是为了规避直接冲突,如今打赢了、封了候,有了底钱,总不能再坐以待毙,任由别人先行下手。”话是这么说。但在咸阳,谁不知道若非阳泉君,吕不韦根本没有见到昔日华阳夫人的机会,嬴子楚也根本没有那个资格坐到秦王的位置上?口口声声道不是个人恩怨、没有怀恨在心。可对付楚人有千万种方法,吕不韦偏偏直言要找阳泉君的麻烦。恐怕在离韩回秦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法子,还说不记仇?“吕相国。”赵维桢揶揄道:“一朝得势,立刻翻脸,小人作为啊。”吕不韦却是全然不在乎。他甚至故作茫然地歪了歪头:“不韦一介贱商,本就小人。如果不是为了翻身这一刻,我忍这么久做什么?”赵维桢:“…………”能不能别她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吕不韦还是那个吕不韦,穿着玄色深衣,头戴简洁玉冠。不管他私下如何行为、如何作想,但明面上,纵然官至相国,他这身衣着装扮仍然是显得朴素了些。这么看过去,就是一名风光霁月、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可他从来不是个没脾气的商人,吕不韦只是希望别人会这么想。如今拿到相印、封文信侯,这一笔豪赌的买卖有了符合期望的回报,藏在这漂亮人皮下的野兽,多少也是肆无忌惮地在白日探出头来,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吕不韦。”赵维桢压低声音:“别忘了你的权力是谁给的。”她的话语轻声落地,宽阔精致的前院陷入沉默。吕不韦看向赵维桢,好像是在斟酌她的语句含义。片刻之后,他才开口回应:“总不会是楚人。”赵维桢:“没错,是秦王。”吕不韦微微一凛。他大概明白了赵维桢的意思,低了低头:“……我亦是在为王上扫清障碍。”呵。也许吕不韦真的这么想——他与秦王子楚,倒确实是思路相近、目的相同的君臣。同甘共苦过,说没真感情,那是假的。但打死赵维桢,她也不会忘记历史上吕不韦的下场。这人膨胀起来,那是真的无边无际啊!她在心底腹诽。平心而论,赵维桢真不觉得史书记载的秦始皇是一名疑心重的帝王。小嬴政心性敏锐、内敛谨慎不假,但他同样自负自傲。这样的自负来自绝对的实力。诸如李斯、赵高,哪个不是自己的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可再怎么心怀鬼胎,为始皇帝做事,也是老老实实的。嬴政有自信,也有足够的能力把“坏人”用成一把锐利无当的尖刀,确保这把刀的刀尖对准敌人,而不是自己。可以说是名相当懂得知人善用的大老板。所以未来的吕不韦,实在是太猖狂了。他威胁到了王权,却又没有提供与之匹配的用处,于是在始皇帝眼中没有容下他的理由。那你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趁着吕不韦现在刚刚得势,赵维桢不介意多泼他几盆冷水,叫他清醒清醒。“你不用说服我。”所以她凉凉出言:“自己清楚秦国历代传统就好。”吕不韦一愣:“维桢指得是?”“那拉磨的牲畜,一旦完成了工作,彻底没有价值后,就会被卸下磨盘,直接宰杀掉。”赵维桢冷淡道:“商鞅为孝公变法,封官加爵,好不风光,可待孝公死后,文王继位,落得一个车裂下场。同理张仪,为秦可放下脸面、人格,无文王庇护,武王继位后更是落拓离去。至于到了昭王,更是等不到换代,他向来是人用完不是杀就是赶走。”说到最后,赵维桢直视吕不韦的眼睛:“你又能为秦王、未来的秦王,提供多少利用价值?你为商人,应该明白,没有足够的获利,秦王子楚念在恩情,获能容你,可他的儿子呢?吕不韦,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人想想。”前面的话,说的可谓不客气。但听到最后落点在于“家人”二字,吕不韦逐渐严峻的神情,豁然缓和。甚至噙在嘴角的笑意都显得真切了一些。“维桢可是在担心我?”吕不韦问。“我担心你招惹麻烦。”赵维桢说:“都是相国了,做点相国该做的事情。”“那维桢就是在担心我。”他眉眼之间镀上一层不加遮掩的喜悦。吕不韦先行几步,拉近了与赵维桢的距离:“谢维桢提点,不韦回头定会仔细思量。”赵维桢:“就这么高兴么?”吕不韦笑道:“维桢把我视作家人,好言劝诫,不韦怎能不高兴?”说着,他牵起赵维桢的手。“这比封官加爵、得国君信任,还值得高兴。”怎么说呢,吕不韦生得好看,清隽五官带着几分柔和,白皙面皮上写满笑意,出言时声线清朗又含情脉脉,说这种漂亮话,就算没说进赵维桢心坎里,也是取悦到了她。谁不喜欢多看几眼养眼帅哥啊。这位帅哥还是自己的便宜老公,多看几眼也是合情合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高兴,赵维桢偏偏嘴上不说,不依不饶道:“我之前不曾把你当家人?”吕不韦连忙摆手:“不韦可没有那个意思!”赵维桢:“我若不把你当家人,直接踹了你就是,我来咸阳做甚?”吕不韦:“维桢!”明知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话完全是在开玩笑,吕不韦还是做出了焦急姿态。他牵着赵维桢的手也跟着紧了紧。“维桢所作所为,不韦始终铭记在心。”他压低声音:“说到这儿了,不韦得给夫人汇报一声,我刚回来,阳泉君还打算送我姬妾美女呢,说什么如今已为相国,得在家中说了算,不能让你在家中独大,多生几个继承人才是。”赵维桢不禁挑眉。吕不韦赶忙道:“不韦自是推脱掉了,维桢放心。”说到最后,又绕回了阳泉君。甚至还为对付他找出几分私下的合理性:他破坏咱家家庭和谐,能忍?送他姬妾嘛,赵维桢不意外。之前他做出婆娘太悍,不敢多言的姿态,大家接受了,是因为当时的吕不韦还只是个商人,而赵维桢则为秦国进献了两张图纸。看起来就是“女强男弱”,自然是无人置喙。而如今,他是相国了,是文信侯了,肯定会有人将当年吕不韦婉拒先昭王的话语当耳旁风,用这种方式讨好他。赵维桢其实不太在乎。他能收,难道她不能?同朝为官,想讨好赵维桢的也不在少数。没有人塞她伶人姬妾,是因为她是女人。即便如此,但凡赵维桢展露出丁点对这方面感兴趣的意向,她相信还是会有不少人敢于冒险。吕不韦不会做这种傻事的。这方面的事情,在他眼中远不如利益重要。而且……旁人置喙,无非是因为赵维桢与吕不韦成婚多年,始终没有生下子嗣。这方面赵维桢还是挺乐观的。“别的女人能生继承人。”赵维桢冷嘲热讽道:“难道我不能?”现实条件也不允许赵维桢不乐观。就如同现在这般,如果吕不韦没有后代,得有多少人觊觎着“文信侯之子”的位置。这方面不止是赵维桢会收到轻慢,连吕不韦也是一样。没有嗣子,意味着你们不是一个家族,并不算真正在秦国站立脚跟。再者,子嗣的诞生也意味着联盟的巩固。赵维桢对嬴政讲述关于联姻、生育的话题,也不仅仅只适用于王室。血缘向来是最紧密的联盟,而夫妇之间没有血缘,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血缘。这是一把双刃剑,可运用得当,亦能获得收益。至少,赵维桢需要把吕不韦“绑住”。先秦时代不比现代,远不止是夫妇二人为各自的事业奋斗那么简单。赵维桢很清楚,她不可能脱离小嬴政,去站队其他人,而吕不韦则是有威胁到王权的可能。不约束住他,早晚夫妇要反目。那最直接的办法,还是拥有一名血脉相连的继承人。如此二人的利益趋于一致,到时候吕不韦就得掂量掂量,是走权臣之路能在秦国站稳脚跟,还是走王权的道路更能荫蔽后代了。“那……”吕不韦却是没觉得赵维桢在嘲讽自己。他听到这话,甚至双眼一亮,又是靠近了几分:“维桢就是维桢,放眼中原,列国女子千千万万,也只有一个维桢。有你在身畔,不韦眼中怎能放得进其他女子?”酸话就免了!赵维桢向来对此不感冒,她只是想了想,回归正题:“你若是想对付阳泉君,还是最好不要直接动手。”送走公子启,未来秦廷上的楚国势力要少一小半。余下的,赵维桢还是想努努力,于子楚在位时整一手,也算是为小嬴政铺好道路。不说隐患,最起码不能落下口舌,给华阳太后找茬的机会。吕不韦了然:“维桢放心,不韦也没狂妄到如此地步。”赵维桢:“有办法?”吕不韦:“局我来设,但还得烦请王上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