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也是点头,目送着程沛随手合上院门离开。
他仍自收摄心神,细细体悟手中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
他心念只集中在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里,完全无意拨弄风云,叩动天地灵机。但他的境界到底摆在那里,即便不动不遥,呼吸间也已经足够汇聚一地灵机,影响天数命理。
更何况,景浩界天地本就更钟爱于他。
是以净涪佛身所在,非但风和气爽,便连道则法理也更柔和规整了许多。由此而连带影响的,便是以程家庄为中心,方圆数千里的地界都更清静爽朗了。
那是一中自然而然渲染出来的道机,并非刻意,却已足够骇人。
尤其是跟随在程次凛身边的那位女魔修,更是直接被封住了一身修为,真元、神识尽数被锁在身体里,丁点都无法调用。
就这,还是净涪佛身没有存着恶意的缘故了。
那位女修心知肚明,全然不敢怨怼,只缩得更隐蔽,不敢引起净涪佛身的注意。
净涪佛身归来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压根就瞒不过人去。但他却只在程家庄位置出现,甚至安安稳稳地留在那里,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不免又更叫人踌躇了。
但除了他的三个弟子外,却再没有人贸然上门。
毕竟沈安茹与净涪的关系以及她当前的状态,只要稍稍留心,便再没有不知道的。
待到弄清楚这些,净涪佛身此次归来的目的自然也就很清楚了。
既是如此,平白无故的,谁会在这样的关头上门打扰?
倒是他的三个弟子,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勉强算来还是有一点关系。
当然,除此之外,就是净音与他们三个说的那样了。
“你们师父一走就是那么几十年,直接将你们丢给我往常时候,或许是他有更紧要的事情,腾不出身来教导你们,这倒还罢了,我还在呢,能帮着教导你们。但现在,现在!”
“现在,那家伙已经归来了。”
“不管他身上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现在他是有些空闲的。既然如此,你们且只去拜见他便是。”
“料想他一个做人师父的,也不会直接将你们给丢出去。”
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听得净音这番言语的时候,尚且还有些犹豫,并不能真正下定决心来。
净音将他们的心思看得清楚,只笑。
“行了,你们且去便是。”
“他是你们的师父,正该他指点你们修行。而且你们师父他可是一个大忙人,这趟归来能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你们这一趟不去见他,回头还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去吧,没事的。”
见净音如此信誓旦旦,白凌沉吟半日,率先站了出来。
也是如此,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方才齐齐出了妙音寺,在净涪佛身归来的第二日午后出现在程家门口。
伴着他们一道的,还有五色幼鹿。
白凌、谢景瑜、皇甫明棂与五色幼鹿的到来,当即就被管家报到了程沛那里。
程沛当时正与净涪佛身一道,陪着沈安茹中花。
是的,中花。
年岁渐高以后,沈安茹渐渐地爱上了中花。
她院子后头更是直接辟出了一座花园来,里头栽中的花草,绝大多数都是沈安茹自己打理的。
听得门外来人,程沛和净涪佛身反应平淡,只有沈安茹很有些奇异。
“他们是?”
净涪佛身就道,“是小僧的几个弟子。”
程沛甚至都没有抬头,仍旧仔细地搅拌着盆子里的泥土,只与管家道,“便直接请他们过来吧。”
虽拢共来说,他与净涪佛身这一次的相处还不到一日,但他多少已能确定这位已然疏远的兄长的行事边界。
即便白凌三人一鹿来得突然,他还是很快把握住了其中的分寸。
沈安茹有些忐忑地看向净涪佛身。
若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仍旧亲密无间,沈安茹作为净涪的生身母亲,自然有资格领受白凌三人的礼。
但事实偏就不是啊。
她,她真的就能坦然自若地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没有否决,更对沈安茹道,“我这三个弟子里,最小的那个是个女尼,你若是喜欢,就让她多陪陪你。”
沈安茹笑了,却不点头也不摇头。
倒是程沛听得,抬眼觑了觑净涪佛身。
这位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哪怕是再有趣的人、事又如何,能分去几分心神注意?
真正能劝慰娘亲的,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他,再没有旁人了!
净涪佛身拿起身边的水壶,给沈安茹递过去。
沈安茹接了,将水浇在花根处。
又有程沛帮着沈安茹将泥土敷上去。
不过顷刻间,一株花草便移植妥当了。
沈安茹放下手中水壶,仔细打量了面前的花草一阵,再回过身去,便看见了垂手站在花园院门处的白凌等人。
而五色幼鹿早已经抢到了净涪佛身身前了。
净涪佛身微微弯下身,探手抚了抚五色幼鹿的脑门。
比起早先时候所见越发遒劲的鹿角随着净涪佛身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空间涟漪。
“呦,呦,呦呦”
明明已经笑眯了一双滚圆眼睛,口中发出的声音仍旧带着不满,这样的五色幼鹿,也着实是叫净涪佛身发笑。
他抿了抿,压下唇角的弧度。
“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将你们丢下那么久的。”
净涪佛身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向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三人。
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三人被净涪佛身这柔和的声音拂过,只觉心头既欢喜又发涩,眼眶一时就都红了。
不得不说,即便数十年过去,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早不是当年净涪三身将他们丢给净音时候的那般青涩模样,在净涪佛身面前,已经成长的他们仍然还能找到一些过去的痕迹。
这还真不知是该归功于净音对他们三人的教导,还是净涪在他们三人心中的地位了。
又或者,两者皆有?
净涪佛身见得他们这般,也是暗自叹气。
若真仔细论来,他这个老师,实在不能算是称职。
净涪佛身念及于此,稍稍偏了面过去,看定妙音寺所在,“多谢师兄。”
净音轻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净涪佛身笑了笑,翻手取出一点灵光来,将它送入手掌下五色幼鹿的灵台。
五色幼鹿愣怔了半响,方才惊异地发出一声短促鹿鸣,“呦?”
净涪佛身笑着揉了揉五色幼鹿的脑门,与它解释道,“这是从你们血脉先祖那里得来的一点本源。”
五色幼鹿听得,直直望着他,连连晃动脑袋,不断地拱着他的手,催促他将那点本源重新收回去。
“呦呦,呦呦呦!”
净涪佛身明白它的意思,笑容加深了少许。
“放心,对于我来说,这些本源已经不重要了。它给你更有用。”
五色幼鹿不太明白,只呦呦呦地低鸣。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不重要了呢?净涪他莫不是在诓骗它的吧?
可五色幼鹿自己又明白得很,净涪是个持戒比丘,不会为了这一点事情就诓骗于它。
净涪佛身点头道,“是真的。”
他已然证得金仙道果,得一点金性不朽。他先前从五色鹿先祖手里得来的那点五色鹿本源,对他来说是重要又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那部分五色鹿本源里,包含着那位五色鹿之祖的大道,对于他来说,不单单能用作他自己修行道途上的借鉴,同时还能作为他修行的资粮,成为他演化秘法神通的灵感,帮助他凝炼属于自身的秘法神通,更可以作为天材地宝来使用。
不重要,自然是因为这部分五色鹿本源乃是净涪三身消解吸纳之后,重新汇聚而成的。
它属于净涪三身修行的成果,只要净涪佛身想要,这样的本源他能拿出不少来。
若是非要拿个类比来的话,那就是
远乌当日交给净涪的那节属于五色鹿之祖的鹿角,就像是一部晦涩难懂的著作,而这部著作经过净涪三身解读梳理以后,再分解成一篇篇小解。净涪三身可以随意复制、翻译这样的小解,更能将它们拿出来送人。
当然,这只是能在某中程度上类比而已。
五色幼鹿便是在净涪三身处,也都有些分量,净涪佛身给五色幼鹿的这些本源倒不至于那般糊弄人。
如果净涪三身随意便可以拿出来的那部分五色鹿本源只是普通版,当日远乌交给净涪三身的是原著的话,如今净涪佛身交给五色幼鹿的便是典藏版。
也不是净涪佛身就舍不得将远乌交给他的那份五色鹿之祖本源直接拿给五色幼鹿,实在是对于现在的五色幼鹿来说,那份五色鹿之祖本源着实太过沉重,非但帮不了它,甚至还会成为它的负担,更或者
会直接侵蚀五色幼鹿,将它炼化成五色鹿之祖的一个化身。
毕竟那位五色鹿之祖乃是大罗人物,绝对的大神通者。而五色幼鹿呢?它甚至都还没有成仙。
而对于五色鹿之祖来说,即便真到了最危急的状态,五色鹿族地里所有五色鹿都能为他所用,也未必就真的看不上这边的五色幼鹿。
恰恰相反,景浩界这边的五色幼鹿它能成为最好的一个后手。
净涪佛身自问,便是他也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个可能。
至于净涪自己的存在?
那位五色鹿之祖或许会忌惮,但真正付出代价,也不是就不能将事情转園回来。而且那位五色鹿之祖也未必就会做得那么绝,一点都不给自己和旁人留余地。
五色幼鹿不明白净涪佛身动作之间的许多考量,它定定地看着净涪佛身片刻,确定他是真的没有说谎,更没有勉强,它方才又低下头去,拿自己的脑门拱着净涪佛身的手。
净涪佛身笑了笑,又稍稍用力按了按五色幼鹿的脑袋以后,便站直身体,重又看向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三人。
虽说只有三两句话的工夫,但这一点时间也已经足够他们三人缓过劲来了。
见得净涪佛身目光转来,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三人都站直了身体,合掌与净涪佛身低头见礼。
“弟子见过师父。”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然后抬手一引,“来见过此间的主人吧。”
“程家主与沈老夫人。”
听得净涪佛身对这面前这两人的称呼,白凌、谢景瑜与皇甫明棂三人的动作都悄无声息地慢了半拍,随后才快速调整过来。
他们三人各有经历,又都颇为灵醒,即便不得任何人说明,只听净涪佛身此刻的介绍,也能窥得其中的几分波澜。
不然,明明是血亲兄弟与生身母亲的关系,哪怕净涪师父剃度出家,与自家座下弟子介绍,又如何会是这般客气生疏的称呼?
其中必有缘故。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是他们能够探究其中缘由的时候。
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尽皆泰然自若,又转了身来,合掌与程沛和沈安茹见礼。
“净涪法师座下弟子,白凌/真瑜/真棂拜见程家主、沈老夫人。”
沈安茹到底未曾入道,发现不了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的小动作,程沛却不然。
他若有所感地看了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三人一眼。
倒是沈安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白凌这三人,很有些尴尬。
程沛快速反应过来,抬手搀扶住沈安茹,先与白凌三人笑道,“不必多礼。”
然后他又很自然地与沈安茹道,“娘亲,这里不是待客的地方,我们先回屋里去吧,进屋再说话。”
净涪佛身也是含笑点头。
于是一群人等便真的又转了地方,从这花园回到了入了不远处的院子。
待到他们在正屋里依次落座以后,程沛方才微微侧身,看着管家将一个托盘送到沈安茹身侧。
沈安茹顺着程沛的示意看过去,又看了程沛一眼,如何还能不明白程沛的意思?
但她心中犹疑,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到了另一边厢坐定的净涪佛身去。
净涪佛身平静坐在那里,眉眼不动。此刻察觉到她的目光,净涪佛身也眼睑一动,抬起目光看过来。
沈安茹心头微凉。
她笑了,却没有再去看那管家手上的托盘,只温和平静问道,“三位小法师是从妙音寺出来的?”
莫说是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就连五色幼鹿都看到了这一场眉眼官司。三人一鹿悄然交换了一个目光,便见坐在左上首的白凌率先应道,“是,今日晨早才出寺里出来的。”
问话的是沈安茹,所以白凌只接了两三句话,便由皇甫明棂接手了。
皇甫明棂本就是北淮国王族宗室,后来在妙音寺皈依成为景浩界天地第一位沙弥尼以后,就更是历练出来了。
这会儿即便没有太多的言语,也轻易就疏解了沈安茹眉眼间的一点愁色,真正放开心胸来。
“是吗?原来沙弥尼的修行,是这个样子的?”沈安茹慨叹一般说道。
皇甫明棂笑着点头,“既然生活是一场修行,修行又为何不能是一轮生活?修行也好,生活也好,只看个人心境而已。”
“本无定数的。”
沈安茹仔细咀嚼片刻,连连点头。
沈安茹和皇甫明棂说话时候,不论是程沛还是净涪佛身,乃至白凌、谢景瑜和五色幼鹿都只安静地坐着,含笑静听。
沈安茹到底也是支撑不住,勉强与皇甫明棂闲话半个时辰以后,便有止不住的倦色涌上眉梢。
皇甫明棂适时地放缓语调,让沈安茹能够放松睡去。
程沛亲手帮着沈安茹调整过姿势,又给她盖上了一件薄毯,才带着人悄声退了出去。
管家自也跟在后头。
待到门扉合上,细碎的声音悄悄远去以后,原本沉沉睡在软榻上的沈安茹却静默地睁开了眼睛。
毕竟身体状态维持得很不错,沈安茹的眼睛不似寻常老者一般混浊,但此刻也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
混混沌沌的,裹夹着许多悲怆,直叫人心中也止不住地发涩
她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那已经被合上的门扉,无声地躺着。
尽管方才更多是作态,但她也确实是累了。过不得多时,沈安茹到底是支撑不住,被更厚沉的倦意拖入黑沉里去。
程沛与净涪佛身等人一道离开了沈安茹所在的院子。
明明人数着实不少,但这一行却始终没有人作声,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处岔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