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看其他人,只道,“该说的话,先前都已经说完了,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点时间,我等也不该再与你们废话了。但待会儿你等就要离开景浩界天地往外间上界去,我等作为宗门长辈,还是须得交代你们一回。”
这位魔门高阶修士顿了一顿,却是收敛了往日里的诸般做态,只余眉宇间的那一点在魔门里罕见的师长意气。
“不论你等在上界会遭遇到什么,不论你们在那里用的什么手段方法,你们最该做的事情是活下来。”
“不惜一切地活下来。”
“唯有活下来,你们才有未来,才有补救的机会。”
他这话说完,眉宇间那点师长意气也就完全消散了。此时再去看他,则仍是寻常里魔门诸位弟子见到他时候的模样与姿态。
骄傲、肆意且霸道,近乎张狂的姿态。
沈定、齐以安等各位年轻魔修弟子目光怔了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那位高阶修士后头的其他高阶修士看去。
那些个高阶修士的脸色竟是没有任何变化。
就似他们全然没看到那位同僚极端不符合他们魔门修士作风的姿态,也没有听见那些已经算得上出格的话语。
是的,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已经出格了。
哪怕魔门的规则,就是那样的□□直白,但那从来都是摆在暗地里的。在明面上,尤其是代表着宗门颜面的一众高阶修士们,却是无论如何不会将这样的话宣之于口。
因为这是整个景浩界修士的大义。
但凡魔修们不想自绝于天地,就不会有人这般做。
可现在,这里站着的高阶修士却完全撕下了那层表皮,直白且直接地告诉他们,要活下去。
哪怕不惜一切,也要活下去。
所谓的不惜一切,会是什么呢?
是背弃宗门,是背弃天地,是背弃自己,甚至是,背弃道途
饶是沈定、齐以安这些从小就在魔门里摸爬打滚,一颗心已经被打磨得冷僵冷僵的人,也都不禁在那顷刻间红了眼眶。
但很快,他们就平复那丝不太寻常的心情了。
只是,即便他们这一十九人仍自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比起先前来,身上也似是凭空多了什么一样。
那是无形无质、柔软又轻薄,似是轻轻一扯就能被撕碎的东西。
它像剑鞘,将这些方才还闪耀着森寒剑芒的宝剑护持了起来。
或许,这些年轻的魔修弟子们还会被折损,成为残片碎屑,被人丢弃在某个沟渠或者阴影里,但这一刻,他们却得到了剑鞘的加护,多了一丝坚韧。而这一丝坚韧,或许就是改易他们命运的根基所在。
站在景浩界天地胎膜另一边的留影老祖远远地看着这一众年轻弟子,心头也有些叹息。但他面上不显,见沈定、齐以安等人在天魔宗宗门广场站定以后,留影老祖就回过身来,向周泰拱手禀告。
连留影老祖这样一个将自身修为压制在飞升境界的修士都能从景浩界天地胎膜这边看见那天魔宗里的情况,周泰这一尊金仙大修,哪怕为着景浩界天地的承受能力而特意压制力量,又如何会对那里发生的一幕一无所知?
他看了看留影老祖,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净涪本尊看见了,暗下看了留影老祖一眼,再没有任何表示。而另一侧的陆道秀也看见了,他却是看了周泰一眼,才转了目光来看左天·行。
“你也叫了他们来吧。”
左天·行垂手应了一声,随后便也转了身来直面景浩界天地。
看准了天剑宗的所在,左天·行弹指送出一道剑气。
剑气从另一边金花坠落、虹光辉耀的天穹异象处落下,完全没有损坏这一场吉兆,而更像是锦上添花一样,为这一片耀眼的吉相再添了一分色彩。
这一缕色彩在金花与虹光之中也很是亮眼,不过顷刻间便吸引了景浩界里各位道门高阶修士的注意力。
有一位高阶修士定睛看了一眼,还确认也似地询问陈朝真人,“真人,这一回是不是就是左剑子送出来的?”
陈朝真人点了点头,他看向天剑宗当代掌门。
天剑宗的当代掌门明了地点了点头,又对守在一旁的童子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
童子听完,拱手一礼,转身就退了出去。
过不得多时,童子就领了一十八个年轻一辈的道门弟子走进了殿宇里。
陈朝真人见得,往天穹上抬眼看了看,暗下与天剑宗掌门传音。
天剑宗掌门听完陈朝真人的话,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九个?可这里的,是一十八个啊
天剑宗掌门看向陈朝真人,眼中带着些疑问。
陈朝真人无声对天剑宗掌门点了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他也没有说错,真的就是限数九人。
天剑宗掌门一下子踌躇了起来。
只限数九人。
但他们准备的是一十八个人,而且还是各方协调之后精心挑选出来的,没想到临了临了,竟然要减去一半。那
天剑宗掌门与陈朝真人之间的交流虽则动静不大,但作为这里诸位道门高阶修士地位最为特殊的两个人,各位道门高阶修士还是在他们身上多留了几分注意力的。这不,直接就被发现了?
各位道门高阶修士面面相觑,无声交流。
片刻后,一位道门高阶修士还是问道,“两位真人,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不独独是其他的道门高阶修士,就连站在各位道门高阶修士面前的那一十八位年轻一辈弟子,都有了些躁动。
他们各各抬头,目光直直盯着天剑宗掌门与陈朝真人。
放在往常时候,他们这些年轻弟子是不敢如此冒犯的,但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天剑宗掌门及陈朝这两位真人也理解他们的心情,没有太过去计较这些。
这两位真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后,到底还是天剑宗掌门开口说道,“左剑子先前发送回来的消息是说,上界使者只愿从我景浩界道门中引渡九位年轻弟子。所以”
听得天剑宗掌门这话,这殿中坐着、站着的所有人等一时都有些哗然。
“竟然”
“只能引渡九人,可我们这里”
天剑宗掌门与陈朝真人听着各位同道的讨论,也没有阻止。
反正这些同道讨论归讨论,言语间却没有多少逾越,分寸拿捏得着实不错。显然他们心里还是明白的。
既然如此,自也不必他们这两人来掌控调度些什么。
倒是那些站着的一十八个年轻弟子更快地冷静下来。
他们虽仍笔直站立在诸位道门高阶修士面前,但眼角余光已经在不住地往边上扫过去了。
大家都是道门的年轻一代弟子,又是被门中各位长辈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谁还不知道谁?所以即便众位道门高阶修士还在挣扎,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对于谁肯定能抓住这个缘法、谁在两可间而谁又会被留在景浩界世界里,几乎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了。
是以即便诸位师长还坐在上首,这一十八位道门年轻一辈的脸色已经控制不住地发生了变化。
有人带上了笑意,有人更显笃定,有人紧张,有人失落,有人颓靡
待到道门各位高阶修士都安静下来以后,便是他们,也不太敢去看那些年轻弟子眉宇间的神色。
实在是愧疚。
特别是那九位会被留下来的年轻弟子,明明给予了人家希冀,却在临了的时候一把抄走斩断,不说这些年轻弟子,便是换了他们来
各位道门高阶修士自觉自己也很难释然。
可是再难以开口,再难接受,事实如此,也由不得他们不接受。谁让他们景浩界世界只是小世界,谁让他们景浩界道门不够强,谁让他们这么弱!
殿中坐着的所有高阶修士只觉得自己座下的蒲团像是扎了满满的针一样,叫他们坐都难以坐得安稳。但他们又知道,眼下还有一桩更艰难的任务等着他们。
那就是--谁来开口与这些年轻弟子们说?
各位道门高阶修士暗下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目光就都落在了天剑宗掌门身上。
天剑宗掌门苦笑着一一看过去。
那目光中,带着浓郁的哀求意味。
但不出意外的,座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下这个重任。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情况,更是没有一个道门真人愿意出头。而且这些道门真人的理由也很充分。
这件事,牵头的就是天剑宗。这么多事情做下来,主要负责的那个人也是天剑宗。现在这件事情再次出现变故,可不就得天剑宗来说明,才是真正无可争议的么?
虽然说先前主事的都是左天·行左剑子,但现在不是左剑子不在么?左剑子不在,自然就得你这位天剑宗掌门来将事情扛起来!
你天剑宗可是现在景浩界道门的魁首呢。你们不出面,难道还要让别的宗门出面不成?
天剑宗掌门将最后一线希望放在了陈朝真人身上。
陈朝真人犹疑一瞬,还是对天剑宗掌门点了点头。
他从座中站起,先对着景浩界天穹之上遥遥行了一个剑礼,然后才转身对天剑宗掌门及其他各位道门高阶修士作礼而拜。
景浩界天穹之外站立的陆道秀愣了一愣。
实在是因为他知道,先前那位景浩界道门真人的礼,是给他的。
事实上,在陆道秀隔着一整个景浩界天地胎膜,看到景浩界道门中那一十八位年轻弟子时候,他其实多少有些犹豫的。
虽然这景浩界道门中年轻一辈在天资、机缘与实力上是有些高低上下的差别,但在他眼里,其实都不怎么出彩。
当然,作为茂阳界道门天一观的金仙大修,陆道秀的眼光也是被养得叼了。
莫说是这一十八个被景浩界道门挑选出来的年轻弟子,就是现如今景浩界道门里最出众的左天·行,在他眼里也不过才是合格。
是的,左天·行这个不满百岁就已修行到飞升境界巅峰,刻意压制自己修为才滞留在景浩界世界里的景浩界道门骄子,在陆道秀眼里,方才是合格。似现下这一十八个年轻道门弟子,陆道秀看过去的那瞬间,是生出想要将他们全部留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念头的。
像他们这样资质、修为的年轻弟子,在茂阳界里是真的一抓一大把,完全不值得入他的眼。就更莫提这般千里迢迢地将他们从景浩界世界里带回茂阳界去了
可陆道秀到底还是克制了下来。
不说这桩事情是过了茂阳界道门各家的眼,得道门各家许可的,他不过就是一个接了道门法旨前来做事的修士而已,茂阳界道门又不愿意轻易舍弃景浩界这个下属世界,所以他也不能将事情做绝。
这些从景浩界道门里出来送到茂阳界去的年轻弟子,其实茂阳界道门也不指望他们如何修为精进,如何成为景浩界道门乃至茂阳界道门的支柱。他们的作用,其实仅仅只在他们从景浩界道门走出、进入茂阳界道门这一个动作。
因此,作为茂阳界这个景浩界上界道门代表的他,就必须得安安生生、全须全尾地将这些年轻弟子送到茂阳界去。
更何况,他本还想着跟净涪这个年轻和尚及景浩界天地解开他们之间的因果呢
是以陆道秀安静了下来,嘴边还带了一丝宽和笑意。
周泰在边上看得清楚,他无声撇了撇嘴角,在心底嗤笑一声。
道门的这些家伙,惯来就是会做戏。
不过他也没点破,就带了点笑话意味地看着下方景浩界天地胎膜里的道门所在。
陈朝真人此刻并不知道外间天地胎膜处两位上使各自的心思,对天剑宗掌门及其他道门高阶修士见礼以后,他转了身回来,一一看过这一十八位被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年轻弟子。
诸位年轻弟子能看得出来,在这一位真人眼里,他们并没有高低上下之分。
甚至没有了亲疏远近的区别。
他们只是他的后辈。
不论心情是欣喜的,还是彷徨的,更或是失落的,各位道门年轻弟子们叫陈朝真人一个个定定看过去以后,心情都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净涪三身隐隐猜到了这位道门真人打算做些什么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生出阻止的心思,而只是安静地看着。
陈朝真人将这一十八个年轻弟子一一看过去以后,便肃容躬身,端端正正地与这些面容尚且稚嫩的弟子行了一个剑礼。
左天·行控制不住地往景浩界天地胎膜的方向又迈出了一步。
可也只是一步。
他在景浩界天地胎膜这边站稳了,没有回到景浩界天地里,也没有将人拦下来。
因为这毕竟是陈朝真人的决定。
他这一礼,不独独是为他、为他们这些道门真人对这些年轻弟子致歉,还是在为他们整个景浩界道门在跟这些年轻弟子致歉。
是他们,让这些年轻弟子们受了委屈。
是他们保护不了他们。
这种歉意,不仅仅是冲着被留下的那九位年轻子弟去的,还是对着那会被带走的九位年轻子弟。
会被留下的那九位年轻子弟固然是失落、委屈,可即将被带走的那九位年轻子弟,前途也未必就见得一定会是宽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