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来到棺材铺的井口下面。这里躺着更多食尸鬼的尸体,它们的血液——某种粘液一样的物质——遍地都是,每走一步脚底就会发出黏腻的声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爬上铁梯。
井口倒是没有尸体,但是也没见到亚历山大·斯通或者遗体修复师。
“会不会在屋子里?”段非拙小声问。
z点点头:“我听见声音了。”
段非拙倒是什么也没听见。但z听力过人,他当然相信z的判断。
z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门前,段非拙则拎着石中剑跟在他身后,停在门旁就位。
z举起三根手指,倒数三二一。当他收起最后一根手指时,忽然飞起一脚,踹开屋门,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段非拙也跟了进去。
屋内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但足够段非拙看清眼前的景象了。
亚历山大·斯通已经倒在地板上,鲜血将周围的木地板染得通红。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但他不是被z击倒的。
他那单薄的衣衫被撕得粉碎,从胸口到下腹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内脏被粗暴地扯了出来。
一个红发年轻人蹲在他身前,手里捧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邓肯·麦克莱恩?”段非拙感到不可思议。
年轻的遗体修复师兼棺材铺老板兼食尸鬼饲养人抬起头,冲段非拙莞尔一笑。
然后他一口捏碎了亚历山大·斯通的心脏。
鲜血自他指尖迸溅而出,像是水果被挤压后榨出汁液。几滴血液甚至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伸出舌头舔去嘴角的血迹,碧绿的眼睛闪闪发亮,犹如一个尝到了美味佳肴的孩子。
段非拙快吐了。
他忍住恶心感,咬着牙问:“是你杀了他?”
“这还用问?”邓肯·麦克莱恩一脸奇怪,好像段非拙问了一个奇蠢无比的问题。
“为什么?难道你才是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邓肯“科科”地笑了起来。
他还是段非拙所认识的那个邓肯·麦克莱恩吗?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简直像变了个人。
不,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之前一直都在演戏,欺骗了段非拙,欺骗了z——欺骗了所有人。
“都说了我不是。这家伙才是真凶。”他嫌弃地盯着亚历山大·斯通的尸体,仿佛那不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垃圾,连食尸鬼都不如的废物,“他闯进我家中,想对我不利,我杀死他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话音未落,z便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冲向他,挥出刀刃。
邓肯只是微微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攻击。
“别白费功夫了,警探先生。要对付我,你们最好派几个秘术师过来。”
“你也是秘术师?”z冷冷问道。
“算不上。我只是……身负常人所不具备的奇能罢了。”
邓肯笑吟吟地摊开双手,朝后倒退。
z微微瞪大眼睛:“难道你是……猩红盛宴的成员?”
笑容刹那间从邓肯脸上消失了。
“我不是。”他斩钉截铁。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
z冲向他。邓肯一矮身就躲过了他的刀刃。年轻的遗体修复师看上去弱不禁风,动作却出人意料的敏捷。他逃出屋子,跳进下水井。
z咒骂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段非拙朝亚历山大·斯通的遗体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接着离开屋子,下到下水道当中。
前方z的身影一闪,显然是追着邓肯·麦克莱恩而去。段非拙飞奔跟上。他们在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中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总算又出现了一个井口。
邓肯·麦克莱恩站在井口的正下方。他双膝微微一屈,以人类不可能具备的力量跳了起来,蹬了几下井壁便轻松跃上地面。
——好轻功!段非拙暗叫。
不对!邓肯身怀天赋奇能,而且从他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听过猩红盛宴的大名。他和那个已经覆灭的秘术修会绝对脱不了干系!
z攀着铁梯爬上井口。段非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爬上地面后,段非拙才发现他们竟然来到了阿伯丁郊外。
这儿是一处旷野,远处的夜幕下隐约能望见房屋的影子。一条铁自北向南延伸。铁轨地势较低,两侧耸立着山丘,一座桥横跨在铁轨上方,连接着两边的高地,供往来的行人车马通行。
邓肯已经攀上了那座桥,回身望着他们,嘴角噙着笑容。
z飞身跃上桥头。
段非拙想追上去,但跑了没几步就喘不过气了。
“石中剑,搭把手啊!”他用气声说。
“不行了,你的□□已经到极限了。我虽然能短时间强化你的身体,但也没办法让你超越人类的极限啊!”
“我不做人了还不行吗!”
桥上,z已经对邓肯展开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雪亮的刀刃映着月光,划出一道道肃杀的银色弧线。而邓肯并不还手,只是堪堪躲开那致命的刀刃,犹如一只蝴蝶在暴雨中振翅飞翔。
“为什么要攻击我,警探先生?”邓肯轻松惬意地问,“我明明替你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啊!”
“杀人凶手,你也同罪!”z低吼。
“难道你从没杀过人?”邓肯大笑,“‘你们中间谁是无罪的人,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注2】你有罪吗,警探先生?”
z才没心情跟他废话,一剑刺向邓肯的面门。
邓肯灵巧地躲开他的进攻。这红发青年看上去貌不惊人,动作之敏捷却可以与z相媲美。
z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起初段非拙还能看清他们的一招一式,但很快就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
一道银光袭向邓肯。他抬起手,试图挡住z的利刃。
然而血肉之躯岂是钢铁的对手。只听见“噗呲”的一声,邓肯的手掌便被利刃刺穿。
邓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自己鲜血横流的手掌,不哭不叫,反而笑得越发灿烂。
z想抽出利刃,却发现利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邓肯手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长出来的血肉紧紧包裹住利刃,让z根本抽不出来。
“还说你不是秘术师!”z扬起另一只手上的武器。
邓肯却毫不畏惧地空手接住了他的白刃。
“都说了我不是。我只是身具某种天赋异能罢了。”
z的刀刃之锋利,本该直接斩断他的手指,然而邓肯□□愈合的速度实在太快,刀刃只切断了手指的一半,就被重新长出的血肉所包裹。
邓肯牺牲了他的双手,却也压制住了z的两把武器。
“机械义肢,是吗?”邓肯笑着说,“真有趣,你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你又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z面色如冰,咬紧牙关暗暗施力。
邓肯笑而不答,双臂忽然一挣。
z的两把利刃齐齐折断!
邓肯甩了甩血肉模糊的手掌。折断的利刃仍卡在他掌中。
他的两只手都受了伤,于是他干脆用牙齿咬住断刃,面不改色地拔了出来。
“你没有武器了,打算怎么办,警察先生?”
z血红的双眸中暴射出一道寒光。
“你以为我没带备用武器吗?”z唇角一扬。
邓肯惊讶地端详着他。z浑身上下不像是藏着什么刀剑啊!
z一把挥去自己的大衣。
黑色的警夜人大衣随风飘下桥,被下面的段非拙一把接住。
“z!不要硬拼!”段非拙焦急。
z握住自己的衬衫后领,用力一撕。衬衫的后背撕开一道裂口,露出了他那条诡异的金属脊骨。
他按住最上面一截椎骨。
忽然间,环环相扣的金属脊骨分开了,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一把古铜色的细剑。
z从脊椎中抽出细剑,脊骨复又闭合。
他闪电一般冲向邓肯,在对方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一见刺向邓肯的胸口。
邓肯在细剑距离自己只剩一指之遥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朝旁边一跃,撞上了桥边的栏杆。
老化的栏杆撑不出他的体重,“嘎吱”一声断裂了。
邓肯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坠下了桥,重重摔在桥下的铁轨上。
他□□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但他没死。桥的高度还不足以摔死一个人,况且他即使摔成重伤,复原能力也能使他快速恢复。
恰在此时,远方传来一声汽笛的轰鸣。
一列火车喷涌着黑色烟雾,朝他隆隆驶来。车头亮起璀璨的灯光。z站在栏杆缺口处,白发在风中狂舞,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将他的身影勾勒得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审判天使。
邓肯艰难地爬起来,想爬出铁轨。
然而他的脚却卡在了枕木中。
不论他怎么使劲儿,都没办法把脚□□。
火车咆哮着逼近,车轮碾过铁轨,强烈的震动连呆立一旁的段非拙都能感觉到。
邓肯望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表情空洞茫然,犹如一只被车灯吓坏的小鹿。
他会被火车撞死。段非拙如此想到。
他杀了亚历山大·斯通,他有可能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他或许还背负着许许多多段非拙所不知道的罪孽。
但他会被火车撞死。
那一刻,段非拙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冲上前,环抱住邓肯的腰,用力往后一拽。
火车自他眼前飞驰而过。
强烈的气流让段非拙差点儿站不稳。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他身边跪地喘息不止的邓肯。
千钧一发之际,邓肯被他拽出铁轨,保住了一命。
遗体修复师扭头望着他,绿眼睛中满是讶异和不解,像在无声地质问:你和那个白发警察不是一伙儿的吗?为什么要救我?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他只是迅速站起来。当火车最后一节车厢驶过他身边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铁轨,抓住车厢后方的把手,跳上了火车。
火车轰鸣着驶向南方。邓肯悬在车上,回头眺望段非拙。
他的身影和火车一起迅速远离,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段非拙坐在原地,一时间有点儿缓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拎起他的衣领,强行把他拽了起来。
段非拙眨眨眼,映入眼帘的是z的面孔。
z那秀逸俊美的脸庞上溢满了段非拙从未见过的怒气。
“为什么要救他?!”z厉声问。
或许是因为过于愤怒,他的声音都沙哑了。
“这个……”段非拙不敢和z对视,嗫喏道,“他会死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死了反而更好!”
z用力一推。段非拙踉跄倒退几步,被铁路旁的石子一绊,“唉哟”一声倒在地上。
他委屈地望着z。就在不久之前,z还对他那么亲切体贴。下雨的时候和他同撑一把伞。发觉他身体不适宁可暂停工作也要让他休息。因为他讨厌烟味,便忍住烟瘾,绝不在他面前抽烟。
现在的z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哪怕他们第一次见面,z把他捅了个对穿时,都不曾如此冷酷过。
段非拙知道自己是真的触到z的逆鳞了。
z举起那把细剑,抵在段非拙喉间。冰冷的金属压在皮肤上,段非拙不由打了个寒颤。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杀你。”z咬牙切齿,眼瞳越发绯红,像是要滴下血来。
该怎么回答?
他意识到,假如自己的答案不能说服z,z并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但从今以后,他就再也别想和z回到从前的关系了。
他为什么要救邓肯?
明知道他从世界上消失也许更好,为什么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
因为他是医生?因为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因为他不能见死不救?
因为程序正义?因为即使再穷凶极恶的歹徒,也该拥有上法庭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可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些答案都不够有说服力。
段非拙仰起头,凝视着z的盲眼。
“我小时候认识一位东方的名侦探,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直奉为圭臬。”段非拙沉声说,“杀人或许需要充足的动机,但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z的表情扭曲了。
段非拙接着说:“今天哪怕你在这里杀了我,我也还是要说,不论邓肯·麦克莱恩是什么人,不论他是普通人还是秘术师,不论他是无辜者还是罪犯,我就是要救他,而且我自认为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