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笔趣阁>综合其他>山有乔木兮> 第79章 余生(三)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79章 余生(三)(2 / 2)

“三十二……?”

“二十七?”

“二十……”

铁桦是在那一瞬开口的:“三十六。”

“啊,小椿!你还在啊,我以为连你也走了。”

她笑道,“我们……”

对方却不着痕迹的打断,“我要沉眠了,三十六。”

铁桦树的嗓音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

“以后,小椿这个名字就还给你了。”

说完,她静默良久,才温柔地补上一句:

“早些睡吧,小椿。”

那棵葳蕤苍翠的白栎在风里一言不发地听着自己摇摆的枝叶,故土的山水安宁得宛如一片静谧的坟场。

过了好一会儿,嬴舟方听她落寞地,对着肃杀死寂的大山自语道:

“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名字啊……”

彼时已经挺拔高大的乔木在暗淡的春光下独自伫立了半日,他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一刻,这棵白栎树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只见她猛地振奋精神,万分抖擞地自勉说:“既然大家都睡了,那就由我来承接这个重任吧!”

“白於山可不能没有一头顶天立地的大树妖啊。”

嬴舟在旁涩然地看着她每天清早与薄雾中幽静的群山打招呼。

“早上好啊,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

“今天我窜了一寸的个头呢,感觉自己是不是长到顶了,怎么越来越慢。”

“最近风大,老是有人的枝干给吹折下来,夜里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昨晚是满月,灵气很充足,不过吃得太饱,我大概得吐纳一整日。”

她会同头顶飞过的鸟雀闲谈。

“你们去哪儿啊?下来玩啊。”

“等等,有话好说,不要拉屎!”

“三十五,你睡得也太沉了吧,枝头都长虫了,还是我替你拍开的。也不谢谢我……”

“今日来了两只花豹,互相嚎了一阵,可惜没能打起来。”

“似乎很久没见到水马和犲山兽了呢……”

偶尔也会去逗那些路过的走兽。

一头金虎途径她树根处,抬腿想干点什么不太礼貌的事。

白栎就等它伸出脚,立马道:“怎么能在人家身上尿啊,有没有点修养了!”

老虎吓了一大跳,许是活这么久没见过此等奇事,当即夹着尾巴撒腿就跑。

目送它远去之后,她不由在原地失落地说:“啊,怎么走了……”

继而遗憾地嘀咕,“下次还是不要赶它走了吧。”

漫长的年月在她的自言自语里稍纵即逝,寒暑与春秋逐渐不再留下记忆,所有的果实累累与花木凋零都变得模糊朦胧。

她越来越感受不到时光流逝的速度。

只麻木地盯着头顶飘动的白云,周而复始重复着修炼吐纳。

等到她的年纪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大椿叔时,白栎才意识到,原来两千年过去了。

再打量自己的身旁,桑木因被虫蛀早于一千年腐朽成泥,檀树由于根茎抢水没抢过别的草木,五百年前枯萎,她的同类白栎寿终正寝,倒是铁桦还活着。

正当她浑浑噩噩,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这座山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嬴舟发现,在小椿的记忆里,白玉京仿佛比之现实里还要更俊秀些许。

他那会儿手中就握着一块模样不明的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玩,席地坐在磅礴的白栎树下,儒雅温润地与之交谈。

“你说,你是妖怪?”

她并不避讳,“是啊——你不怕妖怪吗?”

“我倒是还好。”后者动作停住,好整以暇地问,“你是树精吧,你叫什么?”

“我叫……”

那边分明犹豫了片刻,忽然认真回答,“我叫小椿!”

“哦,小椿……上古大椿树。”白玉京慢条斯理地品了品,给予评价,“嗯,挺好的名字。”

“你从山外来吗?”她兴奋道,“和我讲讲山外吧,我好想知道你们人族都有些什么稀奇之物。以前他们讲过的那些,我都听腻了。”

“唔,山外啊……”

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谈,“山外有城市,有村落,有集子。它们都是由无数条街巷组成的,街的两边呢,满是各式各样的摊位与店铺。像什么卖粥的、卖包子馒头的、卖面和汤饭的。”

“外面的人啊,怕是比你这山里所有草木加起来还要多。”

“早上能听见钟楼晨钟敲响的声音,大门一开,南来北往的行商过客陆陆续续从门洞进来……”

高峻的白栎安静地听着,几乎要沉浸在那样离奇的世界之中。

想象着所谓的“雕梁画栋”“宝马香车”,想象着满城尽带黄金甲,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虽然她的想象力终究有限,却不妨碍她对未知天地的无限向往。

“真好。”她拖着硕大的树干,心怀惆怅,“也不晓得我还要多少年才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白玉京闻之不动声色,“小椿今年多大?”

“我啊?”树精自豪道,“我两千九百岁了。”

他于是意味不明地一笑,“那应该快了。”

“再熬一熬,等个一两百年,说不定就有人形了。”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对此白玉京却巧妙地没有回答,只拿了另一个话题岔开,“其实,小椿若是闲着无趣,可以养些宠物解解闷。”

她礼貌地求知:“什么是宠物?”

“宠物就是能陪着你的玩伴,比方说小猫、小狗什么的。不过得费些心思。”他摊开手耸耸肩,苦笑说,“像我曾经便养过一只小串儿,叫阿旺。早起饭后都得牵它出门遛遛,否则一个不留神就要拆家。”

“你呢,不如养点鸟雀倒是省心。”

“玩伴?那白玉京你算吗?”

白玉京:“……你的想法真让我无话可说。”

他离开前,留了两本书册。

书中写了许多关于人间的东西,可惜也得等以后才能细细翻看了。

人族都是恋家的,得照顾妻小,赡养长辈。

小椿漫无目的地想,他会回到那些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街巷中去吗?也能吃到口感细腻的粉条与滋味香甜的糕点吗?

山外的人间宛若悬在驴前面的萝卜,明知咬不到,尝不着,却还是能永远催动着她试一次,再试一次,而后百折不悔。

她要修炼成人。

白玉京的到来,让小椿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她一定要修炼成人!

接下去的日子她变得愈发奋进,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为辛勤。

旭日东升和明月西沉于生活中已不再重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了修炼吐纳之上,无数个寒来暑往,无数个春生秋杀。

终于在两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她作为人“出生”了。

那是嬴舟第一次看见年幼时的小椿。

她初得肉身,才不过凡人女孩子豆蔻梢头的模样,可能堪堪到他腰腹的位置,披着白栎树叶制成的破烂衣衫,从半空坠落在地。

“我成功了……”

她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掌心,把五指拿到眼前瞧了又瞧,欢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刚从树体出来,小椿还不太适应如何用双腿走路,但这并不妨碍她奋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

女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眼眸亮得出奇,直捏着拳头欣喜地要朝山下跑。

嬴舟心里一紧,几乎是冲上去的。

“别去!——”

可他没能抓到,五指宛如透明的幻象,轻轻穿过了小椿的发丝,摸了个空。

嬴舟便眼睁睁地注视着她一路跑一路摔,顶着满脸的泥土横冲直撞地奔下了山。

继而,在踏出山底的瞬间,骤然消失。

再度出现于白栎树下时,她近乎不可思议地凝望自己的乔木,不明白为何会身在此处。

这和预料之中的,全然不同。

紧接着,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小椿仍旧执拗地往山下跑去。

然后又一次地被送回来。

再跑下山,再送回来。

她就这么一次一次的狂奔,一次一次地重回。

那穿越了千年时光的绝望,比刀锋还要尖锐,仿佛在扎进她心里时,也一并刺穿了嬴舟的胸膛。

视线中的小姑娘终于光着两只通红的脚,木讷地站在横生出去的石板上,垂眸静静地瞧着山下的风光。

她总算知晓了,关于树妖修炼的全部都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原来自己出不了这座山,就算有了人的躯体,也一样出不了这囚笼般的故土。

可是前后耗去了三千多年的时间,这个真相,未免得知得太过艰辛,艰辛到堪称残忍。

嬴舟只见她从山坡边缘转过身来,好似自我宽慰地淡笑说:“没关系啦。”

“出不去,也没事啊。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有手脚了!多好啊。”

她对自己说。

“我可以去爬山,爬树,摘果子,玩石头!”

“还可以养……”那嗓音哽了一下,“养小鸟。”

嬴舟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用手臂擦去眼泪,分明那么难过,又振作地让自己高兴起来。

她到山中各处探索地游玩。

拜祭从未见过的大椿,瞧一瞧水马和犲山兽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也依照白玉京所言,养了很多鸟。

麻雀,画眉,白眉鸫。

将它们关于笼中,然后又目视着它们一一死去。

很快的,她就不再饲养“宠物”了。

刚凝成人体的小椿俨然还是个孩子,从早到晚奔跑在白於山的土地上,踩过每一寸杂草和石块,漫山遍野的搜寻。

她找遍所有的洞穴,翻动满地齐膝的灌木,妄图想找出第二个活物来,哪怕是只走兽也好。

然而一无所获。

这座山太荒了,荒芜得,就只剩下默默无语的大树。

她仰望高耸的枝叶,仰望九霄蓝天,无边无际的孤独顺着寒气浸入血脉。

少女拢着手对幽邃的山林,也对遥远的苍穹呼喊:

“喂——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

“有没有……”

女孩子垂下双臂,缓缓低头,轻而哽咽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人。”

晶莹的水珠砸在脚边的枯叶上,又顺着其中纹路滑入最深处,湮没于草地里。

小椿是在这时瞧见那根尖细的树枝的。

她隐约体会到一点称之为痛觉的东西,摊开五指后,才怔忡地发现上面落下了一点血痕,却不知是几时划伤的。

嬴舟眼见她蹲下身,捞起一节坚韧的铁桦枝桠,懵懂地与自己的伤痕对比。

泪水渐聚渐多。

铁桦树乃世上最坚硬的树木,他心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也正是在那瞬间,嬴舟骤然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竟有了实质,也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巨大牵引力。

他顾不得考虑许多,仓皇飞奔上前,朝着小椿的方向用力道:“你再等等!”

“再等上五百年……不对,四百七十年,在那之后,你会有很多朋友,会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所以,再等一等……”

蹲在树下的女孩子迷惘地朝他转过头来,一张脸泪流满面,神情却茫然有些怔愣。

嬴舟在脱离小椿识海的最后一刻,对她大声道:“再等等我!”

我会来的。

我一定会来的。

视线中的人渐离渐远,终于被大片的黑暗所替代。

当他猛然睁开眼时,怀里的山鸮已经吐出了树叶,张开翅膀自发的飞进了笼内,像是在等着人把它带回去。

寒洇连忙着急地扑上去,抛出一串问题:“怎么样?你找到小椿了吗?你同她说上话了吗?”

少年一言不发,反而仰起头用臂膀遮挡住双眼。

对面的青蟒看得一愣。

“你、你哭什么啊?”

“你看见什么了吗?”

对方不住地追问,嬴舟却只是摇头。

他大约此生也不想再回忆这段经历,在那漫长的记忆里,他跟着经历了三千年的孤寂,三千年的痴望与痛苦。

数以万计的日夜挣扎呼啸而来。

那将是常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哀伤。:,,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