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何卉跟景明打招呼。
景明点点头,温和地笑道,“你们两个要是困了,就去睡吧!”
曾立嘴角一抽搐,“我俩早上五点才睡醒,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一点也不困。倒是你,早上六点换的班,现在就过来了,你都不困吗?”
老实说,虽然大家都在昼夜颠倒、天天熬夜,但熬的像景明这么狠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平均算一算,每天睡眠时间不过四个小时。
已经持续两年了。
“我没事”,景明摇摇头。
精神力的增长不仅缓解了他眼睛的状况,还令他精力比常人更旺盛。
顶着何卉、曾立担忧的目光,景明坐下来,“实验怎么样了?有没有出现异常数据?”
“准确来说全都是异常数据,基本没有正常的”,何卉郁闷道,“咱们每次花费大量时间点火,点火成功后,核聚变持续时间也不过一两秒”。
“这一两秒里产生的数据和之前的差别非常大,几乎每一次都是异常数据”。
“我知道”,景明赞同地点头,“每进行一次实验,对于第一壁都是一次损伤,损伤程度越来越严重。”
“因为实验中第一壁材料的状态等等都不相同,所以每次实验所产生的等离子体的数据均不相同。”
景明看向何卉这团凌乱的线条,问她,“一般情况下,每进行两次实验第一壁就要换掉,所以按照更换一次第一壁为一组实验,我问的是组与组之间,有没有什么极其异常的数据?”
何卉想了想,“我好像没有……”
“等等!”
曾立忽然插话道,“我今天早上正好和何卉换过一次第一壁,新出来的数据还没传给你,如果你想看的话,要不我俩现在就传?”
景明点点头,“谢谢”。
曾立忙于传数据,景明打开自己的电脑,眼前的数据也全都是凌乱扭曲的线条,根本看不了。
他习惯了,也不难受,干脆等着曾立把数据传给他。
“行了”,曾立点点头,考虑到景明的眼睛,“需要我帮你打印出来了吗?”
“不用了,谢谢”,景明起身,自己把一摞厚实的数据打印了出来。
这些数据杂乱无章,间或夹杂着大量的图表,看得人眼睛疼。
景明也习惯了,不疾不徐,一点点摸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思绪都放在了机理研究上,总是隐隐觉得自己快要找到了,可脑袋里思绪一团乱麻,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线头。
检测室里的台面很大,景明将今日的数据一张张摊开,很快就铺满了整个台面。
他细细的给每一张纸编号,紧接着他取了第九到十五号。
这些是等离子体密度的记录。
这一张纸上,记录了毫秒级的密度变化。从点火开始到聚变结束,一次聚变就要产生两千余个密度的数据。
每一日,他们要进行四到六次的聚变。
这意味着景明一天光是密度这一项数据,就要看一万多个。
这样的日子,景明过了两年。
“哎哎,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景明最近总在看等离子体密度啊?”
何卉给了曾立一肘,余光还在瞄一旁的景明。
“别想了”,曾立长叹一声,“咱们俩也得看数据了!”
“救命啊!这一天的数据堆起来比我人都高!”
何卉简直要哭了,“这么多数据,能看出个鬼来啊!”
“看不出来也得看,谁让我们俩就是干这事儿的呢。”
曾立无奈道,“我们总不能只指望景明吧!”
来这里的都是学神,自然都有自己的傲气,谁肯居于人下?!
“看吧看吧”,何卉深呼吸一口气,盯着电脑屏幕继续尝试拟合模型。
曾立也是,他不断地尝试,能不能推导出一个物理学方程,来描述聚变时的等离子体运行机理。
就像引力方程,可以描述宏观宇宙一样,或许也有一个方程可以描述微观世界里的等离子体。
三人相顾无言,各自默默工作。
景明双手摩挲在纸面上,他没有选择像何卉那样,尝试着与现有的方程、模型拟合,这条路,景明已经在脑海中试验过了。
现有的方程与模型根本无法包含如此庞大的数据量,更无法描绘这个复杂的聚变过程。
唯一可能的是像曾立那样,去推导一个方程出来。
但问题是,曾立要做的,是直接从数据反推方程。
景明轻轻地摇摇头,这样是不行的,连他都没办法从超过百万的数据里,直接推导出一个方程来。
所以,这中间得有转圜的一步。
从数据中整合出一个理论,或者这个复杂理论就能解决问题,那么就不需要推导方程。
但如果该理论不够,那么再考虑能不能从该理论中推导出一个合适的方程,相当于以简练精妙的数学语言来概括或者补充理论。
景明总觉得,这个理论的突破口,或许就在等离子体的密度上。
“我出去一下”,景明起身。
他从资料室内取出了归档好的大量等离子体密度的数据记录,来来回回跑了数趟,终于把它们搬去了一个空的实验室。
“景明?”
景明头一抬,空实验室的大门口出现了一团凌乱线条色块。
两年来,景明已经能够分辨这团线条色块是冯康乐了。
“冯总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冯康乐笑笑,“我听说、咳咳、你搬了很多资料走,我过来看、咳咳、看看你、咳咳”。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全是浑浊的咳嗽声。
“您的病还没好吗?”
景明微微蹙眉,“医生开的药不管用吗?”
“没事,换季、咳咳……感冒而已”,冯康乐走进来,看了看几乎堆满了半间空实验室的资料,问道,“你这是、咳咳、有想法了?”
“没,就是一点模糊的念头而已”,景明站起身,含含糊糊地说道。
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景明是不会开口说大话的。
“哦对了,总师,我最近想申请一下,能不能不去值班?”
他现在有了点想法,但继续在实验室里轮班的话,他就没时间探索这些数据了。
“行”,冯康乐点点头,“我们这儿搞科研、咳咳、挺自由的”。
冯康乐压着自己喉咙口的痒意,他脸色煞白煞白的。
“任何一个人,想要、咳咳、申请自己的时间都行的”。
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奔着完成项目来的,没人想来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偷懒。
所以冯康乐一点也不担心有人乘此机会摸鱼。
“好,谢谢冯总师”,景明道谢。
“没事”,冯康乐摇摇头,咳得弯下了腰,“那行,咳咳、你先忙,我先走了,最近第一壁小组那边、咳、卡住了,我得去看看”。
景明忧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冯总师——”
景明喊住了他。
“怎么了?”
冯康乐回身,笑道,“有什么事吗?”
“没”,景明犹豫了一下,“您……保重身体”。
“哈哈哈、咳咳”,冯康乐想笑,又忍不住嗓子眼里的痒劲儿,咳嗽了几声,“谢谢,我没事”。
景明低声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这样的人,不在岗位上奋斗到死,是不会停下来休息的。
去世的老谭是,冯康乐是。
景明也是。
景明长舒一口气,缓了缓心神,继续低下头,研究手上的数据。
实验室的地面上全是景明摊开的记录。
他将近乎千万的数据先按照日期分类,然后一张一张地摸过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景明再也没有去值班,他三餐都靠面包、矿泉水,就连睡觉都在这间空实验室里。
几乎全身心的投入到等离子体的密度中。
他看完一批就换一批,这半个月里,景明只干了一件事——复习这些数据。
每一日看过的数据景明都可以记住,但为了确保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问题,景明才会花费半个月的时间又看了一遍。
紧接着,景明随机取了一次实验的数据,将它输入了电脑中。
电脑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张图。
这张图,由密密麻麻的数据点构成,去掉那些离散在这条曲线之外的数据点,这看上去就是一张半椭圆图。
也就是密度先增大后减小,就像是先上坡后下坡一样,所以这图叫--等离子体密度爬坡图。
景明双手一点点摸过去。
这张图,他看过无数次了。
烂熟于心。
景明研究机理的目标是为了控制核聚变,让它能够长时间运行,从而供电。
至少也得稳定运行一天吧!
可托卡马克里的核聚变更像是□□爆炸,一瞬间,几秒钟就完成了,根本无法长期运行。
景明要做的,就是驯化它,让核聚变时产生的等离子体能够按照他们的想法来运行,所以才要研究透彻它的机理。
这张图看在景明的眼睛里,依然是扭曲的线条,夹杂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点,看得人晕头昏脑。
按理,他不应该再看这张图了,毕竟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可景明总觉得这张图怪怪的。
他顺手拿了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了“等离子体密度”这六个字。
等离子体的密度代表着什么?
氘、氚两个元素的原子进入托卡马克装置,高温电离后,产生了离子、电子、还有未被电离的原子,这些东西混在一块儿就是等离子体。
等离子体内部在不断地发生原子核的聚变反应。
景明拿着笔,在“密度”两个字上圈了个圈。
所以简单理解,等离子体的密度就代表着一个密闭空间内,等离子体数量的多少。
密度越高,原子核之间发生碰撞的可能性越大,碰撞率越高,聚变地越多。
紧接着,他又在“密度”旁写下了“碰撞率”三个字。
密度?碰撞率?
他看着这张爬坡图,看了一会儿,取出了之前绘制出的每一次实验的密度爬坡图。
景明挑选了近期二十张纸,放在地面上,他不用摸都知道,这图上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图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先上坡,后下坡。
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景明之前就被困在这点上,不得寸进。
今天又卡在这里。
他的笔无意识的在纸上划来划去,到底是为什么?什么原因导致了密度的下降?
是因为聚变到一定程度后,一个原子核周围已经没有别的原子核可以聚变了吗?
不对,景明摇摇头。
氘、氚的原子进入托卡马克发生聚变,本做不到这么高的利用率,不可能所有原子都聚变成功了,一定会有残留的。
景明在这个想法上打了一个大叉。
等等,等离子体被电离后,产生了大量的电子。
而电子是有自旋态的。
也就是说,等离子体内部也是维持着一种固有的旋转状态,然后跟周围的原子去聚变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种固定的旋转状态被改变了?
景明眼前一亮。
这个想法他之前从未触及过!
如果要改变等离子体固定的旋转状态,那么会不会是有一个力在促使它的状态改变?
如果有的话,这个力要从哪里来?
景明猛地站起来,宛如离弦的利箭,冲出了这个空实验室。
他知道这个力是从哪里来的了?!
景明冲进资料室,找到了之前录下来等离子体的磁流体动力学上的各项参数。
托卡马克装置,本身就是一个磁约束装置,设计的时候,就是在用磁力约束等离子体。
所以那么多的力中,最有可能的就是磁力。
这种力,不是他们用线圈施加的外部磁力,而是等离子体内部产生的力。
景明眼睛亮晶晶的,他哗哗哗地抽搐一沓又一沓的纸张,用手快速的摸过去。
对!对!
就是内部的磁力。
因为这些磁性的数据显示,磁通面发生了位移,而且是非轴对称的!
因为位移,直接导致了螺旋状的波纹,从而产生了输运通量,也就出现了这种内部的磁力。
可这种位移又是怎么来的呢?是因为磁场扭曲、震荡吗?
景明干脆把所有磁场的数据也搬去了空教室。
这下子,整间空教室都被填的满满当当,景明只有可怜的一个落脚之地而已。
然而景明非但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简直欢呼雀跃的沉浸在这些资料里。
脑海里琐碎的想法被一一整合起来,像是找到了这团凌乱毛线里的线头,景明只需要顺着这个线头,就可以把它理顺。
一个月后,景明心满意足地放下笔。
他站在一堆又一堆的资料里,如果从空实验室的门外看进来,根本看不见景明的身影,他简直渺小到要被淹没。
可景明一无所觉,他看着眼前散乱的、一堆一堆的草稿纸,痛痛快快地笑出了声。
恣意的,快活的,肆无忌惮的。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如此兴奋了!
攀登一个科学高峰,踏入人类未知的科学领地,解答出一个困扰他两年多的难题,其快乐,简直无与伦比!
景明脸颊潮红,一双眼睛灿若星河。
他的眼睛原本就生的好看,半恢复以后,即使看东西依然不方便,可他至少能够看见凌乱线条了,这样一来,他的眼睛越发聚光有神了。
星辉熠熠,润如秋水。
景明激动地收起自己的草稿纸,他没有将这个等离子体环向转动理论整理成论文,而是直接抱着这一沓草稿纸去找了冯康乐。
一出门,地下实验室恒温,又一直是灯火通明,景明根本感觉不到时间。
到了冯康乐的办公室,景明才发现,没人。
“咦,组长,你来了?”
关修远奇怪道,“你不是不值班了吗?怎么忽然来了?”
景明笑容满面,“现在是几点?”
他赶来实验室就是来问时间的。
关修远被笑得一阵晃神,禁不住脸一红。
他暗骂一声,都看了两年多了,怎么还不习惯?!
“凌晨两点”,马飞航说道,“组长,你是要重新来值班了吗?”
都已经凌晨两点了啊,怪不得冯总师不在,他今年四十多,快五十了,一般熬到一点左右就回去睡觉了。
“以后都不值班了”,景明坐下来,“不过今晚还是要值一下的,我得等冯总师醒过来,去找他聊聊”。
回去了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里等呢!
“找冯总师啊?”
关修远没敢再去看景明,他点着鼠标,继续去看实验数据,边看边随口问道。
“你找他干嘛?”
“哦”,景明也随口答道。
“我整理出了一套环向转动理论,打算拿给冯总师看看”。
景明话音刚落,关修远手一抖,把正在监控中的密度界面关掉了。
马飞航更惨,他本来在写东西,直接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黑痕,毁掉了他这张草稿纸。
“你、你说什么?”
马飞航呆愣愣,“你刚刚是不是说,你整理出了一套理论?”
“嗯对”,景明认真解释,“如果这套理论可行的话,我们就不用在这里每天轮班了”。
“你是说……你已经用这套理论,研究透了等离子体聚变时的机理,每一个变化”
“唔……可以这么说吧!”
景明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严谨一点,“但是我还没有跟别人讨论过,或许会有我自己不知道的漏洞”。
关修远条件反射地问,“什么漏洞?”
“哎呀,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
马飞航一急,打断了关修远,“景明,你理出论文了吗?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对呀!
现在看论文才是正事!
关修远回过神来,“是这叠草稿纸吗?”
“对”,景明把纸张放在桌子上,给这两人一点点讲起自己的环向转动理论。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凌晨六点,换班的人来了。
“怎么从这里讲起啊?景明,你能不能从头讲?!”
何卉一急,他们来换班,前半截根本没听见。
“别别别”,关修远连声说道,“景明,你继续讲!”
马飞航也附和,“对,你俩要听的话,之后冯总师会从头讲起的”。
面对着四人殷殷期待的目光,景明很抱歉。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冯总师估计已经上班了,我得去找他了。”
“啊啊——”
众人痛苦不堪。
最恨听东西听一半了!
“不是,景明我有好几个地方没听懂,你能不能等等再去找他?”
“反正你以后也要给我们解释的,今天就当提前解释了!”
“对对对,我们听完了,你再去找冯总师也来得及啊!”
景明无奈,“这里只有你们四个人,还有宁瑞、乔兴河他们五个呢!”
要讲总得一块儿讲啊!
何卉哀叹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景明还没来得及回答,关修远提议道,“不如我们把宁瑞他们几个喊上,一块儿去找冯总师,就当开小会了!”